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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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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日后,尔朱荣离京北上,贺拔岳自也相从。
又过数日,丹阳王萧赞改封太尉,奉旨与寿阳长公主元莒犁成婚,元子攸到底没有出席。
华林园里尽显冷落,元子攸窝在椅上,一封又一封地看那似乎永远看不完的公文,恍恍自午后看到了黄昏迟暮,投在案头的日色几度变幻,斜阳带着一种古旧的暖黄,仿佛熏腾出战报里经年鲜血泼洒的气味。元子攸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曾看进去。
这一封好像是贺拔岳的手笔,说的好像是尔朱荣已成功诱捕了齐州高氏兄弟中的高敖曹,关押于晋阳。因那日猎场上元子攸有言相问,特此相告。
提笔良久,也不知该写什么作回复。
两眼发昏,头疼不已,掠窗而过的风吹额欲裂。抬头往南望,这当儿,彼端该正是琴箫鼎沸时。
大魏已很多年不曾有公主出嫁,甚至比皇帝的大婚都来得难得得多,何况公主下嫁出宫,不比皇帝新婚在宫内,想来今夜洛阳民间该别有一番盛况。
今夜他遣了何顺儿去送秀娘,是以身畔无人伺候。
独自翻出琵琶来,坐在门槛,斜倚门框,信手弹一曲《凤求凰》。
听多了秀娘的琵琶曲,才知自己技艺有多拙劣,前一夜他曾见秀娘,又将元文接进了宫里。三人只是相对无言,秀娘的琵琶声声声如诉,他在灯影琵琶声里凝望元文年幼的脸庞。
时光倥偬如斯,元文已快有八岁了,容貌依旧看不出丝毫父亲的端倪,只一味地像他的母亲了,越发纤秀,越发清婉,玲珑精致得像个易碎的瓷人儿,直不像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孩子恐怕不是个长寿的命,这一生总得好生伺候将养着,万不能出分毫差错。
元子攸忍不住吁一口气,这孩子身世坎坷迷离,生来注定与他的父亲分离,如今,却是连母亲都再不能在一起了。
秀娘身量仍像个十几岁的姑娘,那一张依然年轻貌美的脸上只是木然无表情,但是烛影晃动,照进她的眼睛里,又像是有流不尽的波澜。她指下不停,弹拨出的那曲子乍听无情,但不知是不是为听曲人的心绪所蒙蔽,好像深处总是含着一股子怨悱不散。
也不知秀娘对于后来这一切究竟明白几分,究竟是,怎样心曲。
正叹息着,耳边听有人唤他,“叔父。”
抬头,是元宽踏着落叶而来。
“怎这样早就回来了?”元子攸问。
“身为侄儿,姑母大婚合该到场,如今尽了礼数,侄儿便回来了。”元宽道。
“坐。”元子攸示意他坐身畔的门槛,“你姑母如何?一切……可都顺遂否?”
“姑母神色尚好,只是……”元宽迟疑了一下,才道,“尔朱家的两位将军在场,出了点乱子。”
“尔朱家?”元子攸想起从前种种,不由蹙眉,“尔朱……世隆?”
元宽颔首,“是。依侄儿看,似乎是尔朱兆将军挑唆了什么。”
果不其然……元子攸猛地坐直身子,“那后来呢?”
“万幸皇后在场,很快给呵止压制住了,没出什么事端。”
元子攸一愕,末了苦笑,不由得感慨自己在某些方面,总是太过小瞧自己这位尚年少的妻子。她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刮目相看,成婚多时,好像自己对她仍是全无了解。
这些话总不好对晚辈说,然元宽的妻子正是自己妻子的亲妹妹,元子攸问,“你夫人可在场?这些时日,我还不曾问过你与新婚夫人如何?”
“她……”元宽的脸上也不见有什么神色变动,小小年纪提起这些事来也沉稳得像个中年人,“夫人在。她与皇后殿下似乎并不亲近,但终究是姐妹,难有相见的机会,我便辞她独自出来。”对于自己与尔朱伽邪的关系,却是避而不谈。
元子攸也不追问,思忖了一下,道,“你如今也已成婚,你弟弟总不能一直带在身边,我想,等年后就该封他个爵位,只是他年纪尚幼,我总有些担心,不知该如何安置他才好。我想……也许,我与姐姐轮流接他过些日子,总不教一直辛苦了你。”
“文儿乖巧,叔父实不必如此,”元宽低首道,“不过,若是叔父与姑母喜爱文儿,那么我替文儿谢过。”
“嗯。”元子攸含糊应了一声,心中想着元宽多半是已经猜到了元文的身世,一时有些不知怎么拿自己的小心思面对这个与大兄像极了的侄儿,便推脱天色太晚,自己好歹要去向皇后道谢,二人在夜色里默不作声各怀心事地分别。
沉默无言地独自走到晖章殿前,于元子攸而言许是第一回。尔朱英娥大抵已经回到殿中,那殿里透着光亮,却微弱而静默,在沉沉夜色里显得落寞而冷清。
宫外的笙箫辉煌,终究还是投射不到宫里。
元子攸深吸一口气,拾级而上。
晖章殿少见元子攸的身影,宫娥似乎迟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该劝阻还是相迎,这一愣神间便给元子攸踏进了殿去。
一眼扫去,殿中一片空旷,再一眼才看见尔朱英娥坐在窗边,手中握着一支胡笳,听闻动静转过头来,正正与他对望,脸上依然是冷淡漠然的神色。
元子攸乍见她掌中摩挲着的胡笳,心中蓦地一紧,面上却只作浑然无事,“朕来瞧瞧皇后。”
尔朱英娥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陛下不过要问今日长公主的婚礼,何必客气?”
宫娥悄无声息地退下,留他二人在殿中。尔朱英娥放下胡笳,转过身坐得略端正了些,可说的话依然还是轻慢无礼的,“陛下今日不去,敢是觉得心中有愧吗?”
元子攸如今对她的直截了当习以为常,只苦笑了一下,“就当是吧。”
尔朱英娥却突然正了正神色,“我听说过萧司徒的故事。”
她当真是每一句都出人意表,每一句都能戳到元子攸的心尖之上,“……你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尔朱英娥转回头去,“不过是觉得他能不受俗事俗物,还有那些好笑的情与欲所束缚,从头到尾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能真的有胆量有决断去做而已。”似乎有些叹惋自伤的意味在其中。
“你不觉得……他太过狠厉了些吗?”
“狠厉又怎样?冷血又如何?怎样活一世不是一世,在意那许多干什么。若是心中认定,虽千万人吾往,便是人避如蛇蝎,我亦甘之如饴。”那小女孩说得好生豪迈与潇洒。
元子攸沉默,“是太原王这样教导你的吗?”
“父亲?呵。”那小女孩低笑了一声,“父亲不过以为带着我骑骑马放放鹰,末了把我往这个洛阳宫里一塞,便算是做完了他作为父亲该做的一切了。我喜欢什么,我在意什么,我想要什么,他从头至尾就不知道,可能也从未想过想要知道。”
“那么你喜欢什么,在意什么,又想要什么?”
换来尔朱英娥缄默。许久,她开口,声音平白冷了好几分,“我父亲尚不知道的东西,陛下又凭何知道呢?”
“也是,我与你说这个,到底不合时宜了些。”元子攸道,“我不过是于情于理,要来道谢。”
“那又不为你,你道什么谢?”尔朱英娥脸上带着蔑然的神色,“我不喜欢他。”她似乎是怕元子攸再问,自己又续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而已,没什么为什么。”
“也罢,我既已道过谢,也不必多留。你与我无话可说,这理当如此。如今你的妹妹也身在洛阳,你若是想见自己的妹妹,尽可以叫她来宫中坐坐。”元子攸转身要走,又停了步子,“不如你再想想,还有什么眼下想要而我做得到的,也算是我答谢的心意,日后再要有这样的机会,又不知是几时了。”
尔朱英娥沉默。
元子攸料到是这结果,要她向自己开口,她定是觉得自己输了一招。可没想他正要跨出门槛,尔朱英娥说话了,“我想见见奚叔。”
奚叔?元子攸眉头一皱,很快反应过来那指的是奚毅。尔朱英娥竟向自己开口,又是以“叔”呼之,想来二人关系匪浅,再联想那日奚毅不曾知会自己,便领尔朱伽邪入宫——既是个胆大妄为的,又与尔朱氏如此密切……当日尔朱荣留下他,到底是不是有更多的深意?
如此,此人所谓“宁死陛下,不事契胡”,终究有几分可信?
尔朱荣啊……你虽不在洛阳,洛阳可处处是你的影子。
且见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了。
“好。”他答应尔朱英娥。
出得门来唤过何顺儿,本想让他盯梢住晖章殿的动静,可想想自己对这两个不过十六岁的孩子何必如此,话到口边又作了罢。
这场狂澜是由自己与尔朱荣掀起,合该只由他俩去平息。他元子攸清清白白活了二十年,难道真要应灵太后那句谶言或者说是诅咒,走上了这条路,坐上了这个位置,从此便什么都不顾,变成权欲的傀儡,人不似人鬼不似鬼?那出淤泥不染的白莲,与那塞外孤绝的明珠,自己都要不顾一切地拖下泥淖,一同沉沦、腐烂、破碎?
他站在明光殿外茫茫的黑夜中,突然回想起从前的自己,觉得那样的遥远、陌生,惊得他在无风的夜里凭空起了一身寒栗。
仰起头,星辰冰凉,他屈指暗算时光。母亲、大兄……若是你们见到今日的我,是不是都会认不出我?我怎么就走到了今天?
他无意识地走向徽音殿的方向,那里已人去楼空。
元子攸终于流下了今日的第一滴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