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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拥我入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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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高达数层的别墅,四周种植着巨大的香樟树与各色花卉,看得出来那些植物每日都有人悉心照料。厚厚的窗帘经常拉着,阳光极少透过玻璃窗照射进去。这里终年被绿意包裹环绕,不见天日。
葳蕤葱茏的草丛后冒出一个顶着满头小卷的脑袋。
此人正是陆东植。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
如果要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陆东植自己也回答不出。
他一觉睡醒就身处于别墅内部。在排除了梦游和绑架的可能性之后,陆东植主动询问干活的佣人,但是他们都不搭理他——这里的人似乎都看不见他。别墅所在地区人烟稀少,明显远离繁华的市区,别墅周边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地与山林。陆东植也曾尝试着徒步走出这栋别墅,但走着走着总会回到原地。这一切都让人匪夷所思。
吃穿住行对陆东植而言倒是没什么问题,反正也没人看得到他。他每天像鬼魂一样在别墅内飘荡,无所事事。无聊时他偶尔也会看看财阀世家的家长里短,跟看戏一样,但内心其实毫无波澜。陆东植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只是记不清何时何地与死因罢了。他刚开始还因为走不出别墅而焦虑,或者因为拥有这种“隐身术”而感到惊喜,时间长了也变得淡然起来,他现在还想嘲笑过去试图自杀的自己:死了有什么好?本来他就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透明,现在更是被彻彻底底地忽略不计了,这种感觉尤其令人不爽。
人可能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总觉得被束缚,想要挣脱枷锁、抛开一切去追寻自由。等到真的完全自由自在,无人管束了,又觉得百无聊赖,百般寂寞,还不如之前过的日子有滋有味。
有一天,陆东植听佣人说这家人在外面读书的大儿子回来了,他正想瞧个新鲜,就见到这样一番场景:客厅里坐着一家四口,右手边应该是刚刚回家的大儿子。
“仁宇,你继母说还缺一个衣帽间,佣人们把你母亲的东西都处理掉了,你没意见吧。”徐父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
仁宇?徐仁宇???陆东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伸长脖子,上下打量着坐在沙发上的少年——还真的是这个魔头!彼时徐仁宇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但已经开始拔高,差不多到陆东植胸口这里,高瘦的身材初具雏形,相貌也和成年后相差不大,只是多了几分稚气与青涩……这家伙还真是从小帅到大!跟自己比也不相上下。陆东植无不嫉恨地想着。
等等,他不是把徐仁宇送进监狱了吗,怎么又来到了徐仁宇的少年时期?难道…他还没有完全成功?这个猜想令陆东植不寒而栗。
本来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现在陆东植不自觉地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都处理掉了?”徐仁宇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加。
“怎么,你还有用?”徐父喝了一口咖啡。
“就在门前面的垃圾桶里。但哥你一向爱干净…你不会去翻垃圾吧?”徐志勋唯恐天下不乱。
“我母亲的东西还用不着你来管。”徐仁宇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
“仁宇,怎么跟你弟弟讲话呢!不就扔了些废物,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徐父的话永远都是这么不中听,徐仁宇觉得再说下去会爆发争吵,于是他深吸一口气,起身。
“给我坐下,和你弟弟道歉。”
到这里陆东植这里已经看不下去了:“你个糟老头子坏得很!动人家母亲的东西不得和人家商量过么。徐志勋和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妈的我看到他就起他流星制药坑我的事,真想把他吊起来暴打一顿。徐仁宇……唉变态没什么好说的。”看戏看久了难免没有参与感,陆东植养成了自说自话的习惯,反正也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徐仁宇手紧握成拳状,用力到骨节发白。不过出乎陆东植预料,徐仁宇竟然没有爆发,而是依言坐了下来。
半夜。陆东植躺在床上。回想起白天的事情,他莫名觉得心里堵得慌,遂披衣下床,想去庭院里散散心。
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该不会是小偷吧?陆东植竖起耳朵。
靠得近了,他看见一个人几乎半个身体埋在垃圾桶里。
那人被垃圾的臭味熏得差点呕吐,却还是不断地翻找着什么。终于,从里面找出了一个钥匙圈,一个小巧的盒子,还有几张老旧的相片。那人的衣服还散发着垃圾的臭味,他却不管不顾,只是借着月光轻柔地掸去相片上面的尘土,细细地摩挲。那神情温柔极了。
竟是徐仁宇。
陆东植的眼眶毫无预兆地湿了。他以前听过徐仁宇提起他母亲,因为跟自己母亲是同一年去世的,因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母亲刚去世的那两年,他也是这样抱着母亲的东西不肯撒手。好像多看两眼,那样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时光就能够重来一样。徐仁宇还有十年左右的光阴能够享受母爱,可他却不能了,再也不能了。他永远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好羡慕啊。”陆东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
徐仁宇身形一顿。
陆东植思忖:徐仁宇听得到他讲话吗?还是说只是凑巧?
徐仁宇抱着东西经过陆东植身边的时候停下脚步:“哭是弱者才有的表现。”
徐仁宇果然看得到他!陆东植愣了片刻:“不,是因为内心强大才敢展示外表的脆弱。”
这回换徐仁宇怔住了。他想了想,走到陆东植的旁边:“你不像是我们家的佣人。”
陆东植说:“确实不是。”
徐仁宇看似不经意地开始闲聊:“你好像对我家人很熟悉?你跟我们家是什么关系?”他的手指敲了敲怀里的盒子。这便是起了疑心了。
陆东植干笑:“呵呵,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但我最近借住在你们家。”
徐仁宇似笑非笑:“难道不是因为大家都看不见你所以才敢为所欲为吗?”
这也被他发现了?这小子真是一贯的精明。陆东植实话实说:“我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就今天这个事情,我站在你这边。”
徐仁宇侧过脸,笑容戏谑:“是吗,可是我白天还听到有人骂我变态呢。”
陆东植眼珠一转:“谁啊,谁这么不长眼?我帮你骂他。”那不是他以为徐仁宇听不到么。
徐仁宇:……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静默片刻:“今天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替我说话,我可能会忍不住跟父亲吵起来。”
陆东植摇头:“不必放在心上,反正我说了什么他们也听不到。这事儿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厚道,即使吵起来,理也在你这边。”
“不,即使道理在我这边,他们也会强词夺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徐仁宇哂笑 。
“我明白,他们总是更‘照顾’小一点的孩子。我小时候总觉得父母爱弟弟更多一些,后来才知道是他们不会传达爱意。正确表达爱的方式决不是偏心与打压。”陆东植似有所感。
不,我跟你不一样。可徐仁宇并不打算对陆东植说,他岔开了话题:“你刚才为什么哭?”
“我只是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是一个非常温柔、非常善良的人,她带给我的很多东西都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比如说关于哭泣。我一度很讨厌流泪,因为我觉得丢人。我想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当我想哭的时候,我就仰起头,把泪水倒逼回去,我不想要它流下来。我也对喉咙痛的感觉十分熟悉,因为那是我忍耐哭泣的感觉。”陆东植的神思逐渐飘远,连同声音也变轻了,像是害怕惊扰了回忆。
“还有,她教会了我爱与被爱。‘你要相信,你是被深深地爱着的。天底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我和你父亲也一样。我们对你有着很高的期望,所以有时难免严格了一些。但是不论你高兴还是伤心,你都可以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哭闹或是使小性子都可以。如果你感到开心,那么我也会更加开心;如果你感到悲伤,我也会比你悲痛百倍。请你相信,不管你做什么,你都会被坚定地选择。不管怎样你永远都不会被抛弃,我们永远爱你。’”陆东植发现自己又跟徐仁宇交了心。但其实以上这些话,他的母亲并没有同他讲过。像他这样的讨好型人格,无时无刻渴望着被人接纳、认同。为了得到人们的喜爱与支持,他不惜牺牲自己的意愿。他像一面镜子,别人笑他也笑,别人哭他也哭;他又像一张白纸,边缘就是他的底线。只要不涂出边缘,他人可以在这张纸上任意作画,他们想要把他涂成什么颜色,他就是什么颜色。别人的利益永远在他之上,别人永远比他自己更值得信赖,而他只是笑着说道:“好,没关系,我都可以。”
可同时,他又如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纳西索斯那般顾影自怜。因为这世上的人都不值得信任,这世上的感情都是如此浅薄而短暂——那些因为与他分别而失声痛哭的人最终都离他而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徘徊,追忆着过去的事情。时间未曾遗忘他,是人们许下诺言,随后又将他永远地忘记。
何其矛盾。不能好好爱自己的人是如此可怜又可悲。
徐仁宇觉得喉咙里的生涩钝痛难以忍受。
陆东植了然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所以,仁宇在我面前可以尽情地哭,我不会嘲笑你。因为我们都是人,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我们是这样强大而又弱小的存在。允许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你的悲伤就不会加深,而你也不至于感到彻底的绝望。绝望之后仍有希望——反正我们都被深深地爱着,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希望哭过之后,你能够不再压抑自己,正视你内心的诉求,倾听你心里的声音,成为仁宇你真正想要成为的人。”他拥住徐仁宇的时候,仿佛突然明白了他来这一趟的意义。他不知道这些话对徐仁宇究竟是否起作用,也不知道徐仁宇日后是否依旧会成为连环杀人魔。可是此时此刻,一切尚未发生,他也只是一个缺爱的孩子而已。他们某种程度上甚至可称得上是同病相怜。
陆东植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做这些举动。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自己极度悲伤、痛苦的时候也会有那么一个人,给予他鼓励与安慰,给予那个曾经迷茫又孤独的自己一个安心的怀抱。真幸运啊,徐仁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