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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夜渡浊河津,衣中剑满身 ...

  •   镇外天寒,月光、风声、水响仿佛都是冻透了,夜色明朗而冰冷。风吹过萧瑟林木,枝桠摇动,地上交错纵横的密影也随之动荡,如一张银灰色巨网。马车停在路边,四野俱寂,久无声息,气氛却越凝越重,危如悬丝。良久,马匹不安地挪了一步,带得站在车前的两人身形微晃。

      就在此时,林间交错的一角暗影忽然轻飘飘飞起,往马车顶上盖过来。齐桓迎头一刀劈去,那影子与刀刃一触即分,浑不着力地荡开,在半空中突然加速,一掌拍向袁朗。袁朗将刀竖起在那人下落之处,他一扭身躲开,顺掌沿刀刃下滑。又有一刀照腰横劈而来,两柄长刀夹击,逼得他不得不腾身后撤。

      人在空中身形展开,袁朗齐桓方才看清楚来人身材矮小瘦削,一身黑衣连头包裹住,月夜下活似一只大蝙蝠。两人飞身追上去,一前一后直取那人要害,分进合击、前攻退守默契得如同一人,两刀回旋交错,无论他如何躲闪反击,总有一柄刀差一线就可取他性命。

      那人本来极擅长隐匿暗杀的功夫,夜斗是占大便宜的。不过行藏被袁朗齐桓识破,又给迫得正面对上这二人,一身本事便都施展不出,心里焦躁一起,立刻添了几条血口子。

      袁朗齐桓知道他掌法厉害,不敢怠慢,一刀刀加紧劈砍。

      忽然一旁无声无息暴起一道耀目的锐光,自上而下,直落马车。丁氏和丁少辉忽觉寒意大胜,一刀破空而至,竟将车顶带着半截车壁齐齐削下。来人扑落,一手提起丁氏身边的包裹,立时抽身。

      袁朗已回过身来,提刀自斜下撩上去。新来这人躲得快,未曾受伤,手上的包裹却划破了,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丁氏惊呼一声,扑到地上将一个木盒紧紧抱住。丁少辉拉她不及,忙忙跳下来护卫。

      那人甩脱了袁朗,来抢那个木盒,丁氏死命搂在怀里,无论如何不肯松手,身上挨了几脚,咬牙忍着痛也不放开,身子被拖了起来。那人去势一阻,袁朗迎风展开刀势,不容他逃脱。他无法,另一手雪亮弯刀圆弧斩出。

      袁朗微一怔,刀作直线,以直破圆,直刺圆心那人的咽喉,被那人回刀封住。

      两人都用刀,一弯一长,一圆一直,瞬时过了十来招。

      此时天上浮云流动,明月被遮蔽一瞬,天地暗沉。齐桓斗得正酣,陡然觉得刀下一轻,劲风扑面掠过,失了敌踪。清光重现时,只见袁朗也独自提刀站着,丁氏委顿在地,怀中木盒未失,丁少辉肩上带伤,傻愣愣去瞧他姑母。

      袁朗远远望着水流静缓的长河,齐桓喘了口气,走到他身后,一样默然。丁氏姑侄觉出两人神色不对,都不敢出声。过得片刻,袁朗身上猛地迸出比对敌时更烈的杀气,出刀演示招法,左劈右砍俱是圆转,仿佛刀风卷着数轮圆月,与方才抢丁氏包裹那人的刀路一模一样。舞了几下他慢慢收刀,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齐桓沉沉点头:“再清楚没有。”

      袁朗肩头一耸,仰天霍然长笑:“好得很!我原还怕漠北路远,他倒上中原来了。”笑声嘶哑,夜风中听来,隐隐的竟有如嚎泣。他低头想了片刻,对齐桓道:“我跟上去瞧瞧。”

      齐桓踏前一步,声音沉冷而稳定:“同去。”

      袁朗向瑟瑟靠在一起的丁氏姑侄点了点,笑道:“你且护着他们——急什么,我不过是去看看,并不打算今夜就了解了。放心就是。”

      “不是你一个人的仇。”齐桓立在他面前动也不动,死死瞪着袁朗的眼睛。袁朗回望一晌,叹了一声,走上前去,伸臂单手揽住他颈子,趋前贴在他耳侧低语:“你放心。”

      齐桓一僵,挣脱开来,看也不看他,转身走到马车边,随手将剩下的半截板壁豆腐般都掰下来,变作一辆平板车。方才伸手对丁氏姑侄:“三夫人,表少爷,怕还有人追来,咱们先躲一躲吧。”

      丁氏脑中昏沉,身上痛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叫侄儿扶着上了车。

      袁朗在背后叫了齐桓一声。他虽然仍是板着脸,到底还是回头,心中明了袁朗让他打探刚才那两人的来意,微一点头,抖开缰绳飞驰出去。

      袁朗立在原处,眼看瞧不见他们了,轻笑一声,往河边走去。

      夜空清光湛湛,映照着渐密渐高的芦苇白茅。长草都已焦枯,下面浅浅的水洼泥地结着薄冰,踏上去一片脆响。河面并不很宽,水流又缓,一艘小船想必是刚才两人所乘,正飞快向对岸划去。

      他四处瞧了瞧不见渡舟渔船,便把身上厚衣脱在岸边一处草窠中,犹豫一刻,将刀也塞在衣下藏好。入水时彻骨的冰寒冻得他轻吸一口气,一头扎在河里,往对岸灯火处游去。

      好容易游到对岸,袁朗冷得腿脚都有点抽筋,爬上岸来喃喃骂着,悄没声息躲开巡逻的兵丁翻过城墙,先找户人家摸了干爽衣物换上,才一路打听着去寻长海剑派。找到了地方却不由咧开嘴无声地笑,原来那高大院墙内火光缭乱、金铁交鸣,不知哪一路侠士在里头闹得正厉害。

      袁朗且不忙进去找人晦气,捡了院外一株大树看热闹。冬日树叶落尽藏不住身,只得又悄悄跃入院内。两个长海剑派弟子站在墙边,聚精会神盯着场中,防备人从自己这里逃走。突然一道人影从天落在身畔,吓了一跳,回身举剑便刺。袁朗哪容得他们反应,出手点了穴道丢在一边,自家捡了个好位置伏在角落观看。

      里面对打的两边功夫极其相似,倒像是起了内讧。不见那使阴毒掌法的人,使弯刀的照旧是刚才那身黑衣,却在战势最紧处,独对数人。

      那几人还在身后护着个满身血迹的人,且战且退,只是敌众我寡,恐怕逃不出去了。因生机不显,仗着搏命的劲头倒也叫另一派人吃了不少亏。

      袁朗看得分明,逃的那些人剑法有些转折回旋处与敌不同,可跟丁少辉习练的相仿,又看被人护在中间的那血人至此时仍镇定得很,指挥散在院子各处的自己人进退攻守,如在战阵,心里约莫明白了些。

      使弯刀的黑衣人功夫高过众人许多,不一时将那人身前挡的人斩去一多半。余下孤零零三五个架着他左冲右突,尽数被人挡了回来。

      袁朗蹿出来劈手夺了把剑,飞身迎上黑衣人,用的招式却是这几日从丁少辉那里学来的路数。黑衣人只当他与那些人同伙,随手应付。那些人认不得他,都是一怔。与黑衣人对了几招,袁朗招招抢攻,剑尖不离黑衣人要害分毫,引得那人也认了真,掉转头看他,猛力一刀自高处斩击而下。

      袁朗当胸横剑接了这一刀,假作败退。在一旁觑准了那几人长剑交击、黑衣人分神的空隙,在心里向齐桓道一声对不住,乘黑衣人不备,撩开弯刀,长剑在半空中划了一圈,自他左肩到右肋斜斜劈下,登时血溅如幕。

      袁朗吐了口气,剑一抽出,黑衣人慢慢瘫倒在地。那起人不知他是敌是友,戒备着不敢放松。唯有那血人大笑道:“好刀法!”袁朗看他一眼,展颜也对他微笑:“阁下可是姓丁?”

      黑衣人既死,长海剑派诸人大为慌乱,层层叠叠围拢上来。那人正答“是啊,你怎知道”,尚未说完,已被袁朗一把提起负在背上,往最近的院墙处突围。袁朗对敌中趁空说了声“我受令妹钟三夫人所托”,那人听得,便勉强提气叫道:“大家各自散去!”

      他的同伙倒十分仗义,仍替他拦着敌人,纷纷叫这位丁二师兄先走。

      袁朗懒得再等他兄弟情深起来走不脱,踩着众人头顶,穿屋越瓦,一路狂奔而去。丁二对遥城颇熟,指点袁朗在曲折环绕的街巷间兜圈子。不过长海剑派却是此处地头蛇,轻易甩不掉,几遭迎头碰上,连丁二都让袁朗给他抢了把长剑,同他并肩应战。

      两人在一排房屋顶上杀完又迫近来的一拨人,袁朗今夜连番遇敌,又在河中游了好一阵子,气力未免有些不继。丁二浑身旧伤,站也站不稳,自家的血顺着剑身嘀嗒掉落。一番拼杀到底近了城门处。两人相顾一笑,袁朗伸手扯着他跳入脚下漆黑的窄巷。

      没过一刻,宿在河边自己船上的渔夫老候吃人喊醒,迷迷糊糊抬头张望,只见两个人影罩在头上,吓得差点喊叫出来。

      却是两个身穿竹布长衫的男子站在船边。一个笑骂道:“快些开船,今夜月亮好,老爷们要往江上作诗去。”老候赶忙爬起来,弓着腰唯唯地应,就是不肯动作。另一个男子见状伸手入怀,半天才掏摸出一块碎银,掷了给他。

      老候一挨近两人,就闻见他们身上的新鲜血腥气,心知必不是月夜吟诗的酸秀才。不过遥城有长海剑派,连打渔的也有几分见识在,当下也不多问,解了缆绳撑起竹篙。

      袁朗扛起丁二跳上小船。跃起之势甚轻,落下时一口内息不继,踏得船左右摇晃。忙将手里丁二丢在舱内,自己立时跌坐下来,盘腿调息。

      丁二更是强弩之末,此时心神略松,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几欲晕去。他闭眼咬牙歇了好一会儿,才养出点力气扶着舱壁慢慢坐起,撩起偷来的长衫,一处处检视身上伤口。他身上惨不忍睹,伤口相叠,几乎无一块好皮肉。幸而多为几个月来攒下的,一半多都已收口结痂,不然早在半路就血尽而亡了。

      丁二等了一晌,见袁朗行功过了关键,便出声问他讨伤药。袁朗从钟府出来时虽然备了些金创药,不过都是齐桓收着,此时身上哪里有的。丁二无法,只得叫老候从河里舀一瓢水来,撕下内襟打湿了擦拭脓血,捡几处要紧的随手裹一裹。

      待袁朗收功,他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搭话:“我稍通些医理,瞧得出来,你早年受过极重的内伤可是?”等了一下不见袁朗开口,丁二续道:“本来只需医治及时,并无大碍的,可惜耽搁了时机。”

      袁朗张眼一笑:“便如何?”

      丁二嘿的冷笑一声:“会如何难道你不比我清楚?你从此畏寒,激斗一阵就内息运转不畅,是不是?别的也不必说,单这一身功夫,终生不能得窥更高一层了。”

      袁朗挪了挪身子,半靠在舱门处,远望河岸追兵亮起的船灯,悠然说道:“这也算不得什么。”

      丁二看了看他,咽下许多劝服安慰的言辞,过了一会儿转个话头:“你将那使弯刀的格勒尔一剑杀了,可知道他是什么人么,出手这样狠辣不留余地。”

      “北胡高手而已,能是什么人。我听你妹子侄儿说你也是朝廷里做官的人,怎么还要护着北胡鞑子的。”

      丁二怔了怔,大笑起来:“北胡可是与我朝交好数年啦,阁下怎么还是这等口气。好得很,我听着十分顺耳。”说着神色有些无奈,“不过格勒尔是生是死,于我很没有关系。只有一件,他拘禁我这数月间,叫我听到个消息——据说北胡国师日前南下,这人身为亲传弟子必要迎接。国师的去处还要着落在他身上的。”他漫不经心说来,突觉耳边袁朗的呼吸顿然粗重起来。

      袁朗开口时声音仍是平稳低哑,唯有尾音低回,带出一抹柔和的杀意。“北胡国师?可是那位西北地界的大宗师,叫做什么巴仁那的?”

      丁二不知所以地应了。黑暗里瞧不清他神情,张目极力望去,只见一双幽暗的,带着烈光的眼睛,一瞬就转开了。

      明月已经西沉,点点繁星显现出来。河面黑沉沉的,起了淡淡雾霭,轻烟一样弥散开来。袁朗坐在船头,漫无目的地向远处遥望。夜风萧瑟,隐隐不知何方传来细微响动。袁朗略微探前,凝神细听,仿佛是有人在高声放歌,声音雄浑而苍凉。

      “北征扫五胡,南伐定七蛮,东驱夷,西击狄,碧血荐轩辕,执长刀,尽美酒,我自狂歌血自流!”

      忽然听得丁二问他:“你说什么?”他一怔,这才省得自己已随着那声音低低哼唱出来。

      歌声缭绕在水雾中,低至含混模糊,也自久久徘徊,并不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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