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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若到天涯思故人 ...

  •   次日极早齐桓就醒了。

      天尚黑着,依旧是夜色沉静的模样。他合眼躺了一会儿,没听见雨声,屋里湿漉漉的,连棉被也有些返潮,想是雨才停不久。

      齐桓睡梦里就觉得左肩膊又重又麻,动弹不得,晚间便做了无数刀光剑影、重伤断臂的噩梦。如今一看,罪魁正拿他肩头做枕,张着嘴呼呼大睡。

      狠瞪了片刻,齐桓拿一根手指抵在他额心,慢慢顶开,一骨碌翻身坐起,用力掏了掏痒得发麻的左耳洞,才揉着肩膀活血。待他穿衣洗漱都收拾好,袁朗还睡得死沉。齐桓凑上去,盯着他面孔瞧了一阵,叹了声这烂人好命。因袁朗近些年不大耐冻,便将一床厚棉被都堆在他身上,听他呼吸不畅哼了哼,才嘿嘿笑着出门。

      夹着清润水汽的凉意扑面打来,齐桓快手快脚闪身出去关好门,就在院子里活动筋骨。晨风拂过,桂树枝叶扑簌簌地抖动,上面挂着的冷雨噼啪一阵乱掉。齐桓颈间落了几滴,激得他一缩脖子,跺了跺脚。本来还逞强穿着昨日的几件单衫子,这会儿也撑不住回房换了找出来的夹袄穿上,就往后厨房上工去。

      后厨房管着全家主子仆婢的餐饭粥点,日日从早到晚不得空闲。齐桓到时,里头已经热热闹闹干开了,火上煮的甜咸肉素四样粥水,点心也上屉蒸着。见他到了,几个专管做菜的厨子才从灶边暖和处起身,开始拾掇晨起开胃的精致小菜。

      等歇下来吃了早饭,又要预备下月老爷做寿的席面。如今还有不到十日,正该照着上面拟好的菜单早早准备起来。

      正忙着,齐桓忽见袁朗慢悠悠晃过来,不由一怔,有些惊奇地问他:“这么早就起来啦?我还等做好午饭才去叫你呢。”

      袁朗当作没听到他调侃,先向别个厨子、厨娘、小厮一一招呼过,才应道:“你当我想呢。三夫人今天从娘家回来,要人上城外去接,五姑娘又要往张小姐家逛逛,还得要人护送……”张口数了一长串事情,才说:“老赵忙得喘气都不得空,我这个护院副管事怎么着也不能袖手不管,自然要早早起来搭把手。”

      齐桓又不是第一天认得他,当然不信,哼了一声:“他恐怕忙断了气也不乐意你搭手呢。不过我也知道你,换个地方到他面前袖手罢了。”

      袁朗微微一笑,懒得同他纠缠这些许小事,直嚷着饿了要东西吃。

      齐桓四处一瞧,见别人都装作忙手里的活没往这里看,便取了两个肉包子塞过去,打发他上街喝豆腐脑。自己假作没有听见身后的一片窃笑,黑着脸转回来干活。

      忙到半晌午,齐桓用大木盆装了才杀好褪了毛的十来只鲜鸡去井边洗剥。后厨侧边有一口井,三面都密密的栽了竹木,有些绿叶经冬不落的,这几日雨后更显葱郁。齐桓深吸口气,慢慢干起来。不一时又听见远远的吵闹声传来,心里有些厌烦,直起腰看去。

      却只不过是几个年幼的小仆打闹玩耍。一个领头的少年虽然满面稚气,比旁的几个高大不少,拽着另一个小孩子的手臂扭在背后,得意洋洋地大声道:“小牛,你服不服?”旁边有的孩子闹着起哄,有的想上来帮忙又不敢动弹。

      齐桓略一皱眉,紧盯着那边看。

      那叫小牛的打架本事不行,脾气倒倔得很,泪珠儿分明已在眼眶里打转,就是咬紧了牙不肯服输。那班孩子颇觉无趣,闹了一会儿,便散开去。小牛冲着领头少年的背影叫道:“丁二宝!你等着!”丁二宝领着孩童们笑闹而去,显然没将他的豪言放半分在心上。

      小牛等他们走远了,才揉着手臂蹲下身,低低抽噎起来。

      待抽泣声渐低渐无,齐桓才喊他:“小牛。”

      小牛吓了一跳,抬起脏兮兮的小脸茫然地找了找,见是认得的人,拿脚在地上抠了好一阵,才一点点蹭过去。

      齐桓手里不停,利落地将鸡开膛破肚,清理鸡杂,一边问他:“刚刚那孩子是谁?”

      小牛吭哧着回答:“三夫人院里的丁二宝。齐叔……”

      “你打不过他是不是?”

      小牛急了,忙着辩白:“他比我高,力气也大。可不是我打不过他,等我和他一样高……”

      齐桓抬头温和地笑起来:“我教你本事,让你现在就能打过他,怎么样?”

      小孩子对高大的齐桓虽然略有畏惧,但因他偶尔会偷偷给自己糕饼吃,也颇为喜爱。只是这么大点的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还是府里那些舞刀弄枪的护院,常跟在他们后面模仿拳脚。平日里也会折了树枝挥动,想着自己是鲜衣怒马的大侠客,驰骋江湖,路有不平即拔刀。此刻听见齐桓说要教他本事,一怔之下,不信倒多过欢喜。

      齐桓见这孩子颊上泪痕未干,咬着指头只是看他,满面都是怀疑,气得笑了出来,两手在围裙上一抹,站起身来:“来来,我这就教你。那孩子同你们玩闹也用上小擒拿,可算不得公平。”

      小牛没听清后半句,傻乎乎问:“齐叔说啥?”

      齐桓一把将他扯到竹林里,一式一式手把手地教,说他左拳从这里来你如何挡驾,如何反击,他若出腿你如何闪躲,如何回招。

      小牛虽不算笨,到底不曾练过拳脚,手忙脚乱小半日,才勉勉强强学了极简练的三招。齐桓跟他反复拆解,好容易教熟了,擦了把汗:“去吧!学的这样笨,可别说是我教的——就是打赢了也不许说!”

      小牛喜不自禁,翻来覆去看自己一双手。虽然身上疲乏疼痛,心里只觉得立刻就有白马长剑和一整个江湖等着自己一般。他也不知听清没有齐桓说的什么,便欢欢喜喜应了,飞跑而去。

      齐桓摇头失笑,望着那蹦蹦跳跳的小身影,面上显出细微的温柔神色。

      记得袁朗刚到他们家去时,自己不过小牛这么大点儿,只听爹娘说姨夫姨母过世,袁家表哥要到家里来住,心里还老大不乐意地闹过一阵子。等袁朗当真来了,又是自己天天跟在他身后求他带着一道玩耍。

      袁朗少年时比现在好歹清秀些,与他记忆中温柔美丽的姨母却无半点相似之处。他娘见了犹豫半天,也只一句“这孩子生得真像姐夫”说了出口。

      可是齐桓还是更喜欢袁朗现在的模样——他面上的风霜,眼里的沧桑,都是他俩一同经历,彼此身上每一道疤,都说得出来历。对方说的每一句话,都听得出其中深意,听得懂每一个典故和譬喻,就连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也都是明白的。

      相依为命,不过如此。

      *******************************************************
      袁家表哥此时坐在钟府外一家豆腐摊子上,要了一甜一咸两碗豆腐脑,哼着小曲慢慢地喝,一个上午就这么混过去。近午时,远远的钟府护卫们拥着一辆帘壁皆为素色的马车过来,从角门入府,正是回家操办长兄丧仪的钟三夫人丁氏回来了。袁朗往油腻腻的桌上扔了几枚铜钱,混在护卫中间一并回去,好叫人觉得他也是忙着的。

      进了二门就换了一顶轿子来抬,丁氏一见那轿子颜色鲜艳,不由得眉头一皱,脚下就缓了缓。袁朗发觉,便在身旁一个护卫耳边轻轻说了,那人忙招呼着去换顶素些的来。丁氏扶着一个少年的手,照旧上了马车等着。

      这时四周静下来,忽然从院子里传来一声叫喊:“我才不服!”半大孩子的声音扯得又尖又利,又急又气,人人听得分明,便是三夫人院里的小仆丁二宝。

      丁氏掀了门帘观看,原来丁二宝与人打闹,给那个还不及他高的孩子压在地上。护卫仆役们都偷偷窃笑,丁氏身边的仆妇慌着要去拉开,却被丁氏一挥手阻住了。丁氏眼看他们打完,才换乘轿子,让人将丁二宝和那孩子都带过去。

      袁朗瞧得分明,刚才那两个孩子打闹都用上了武艺招式。矮些的那个虽然使得拖泥带水乱七八糟,他又怎么认不出来那是齐桓的把式,心里笑了笑,悄悄跟过去。

      丁氏坐在院中,身旁陪着那少年,先问明了丁二宝时常仗着练过两趟拳脚欺负小孩子,便责打一顿,罚了不许吃晚饭,叫他娘领下去管教,再和颜悦色地询问方才那孩子是从何处学的武功。

      那孩子正是小牛,他虽对着主子夫人,心里惊慌不已,可是因为答应齐桓不说出去,便咬着手指扭来扭去,无论丁氏怎么诱哄也不开口。

      袁朗在院门外看的好笑,心说齐桓这便宜徒弟虽然资质不佳,倒挺信守承诺。一看丁氏连桂花糖糕也拿了出来,只好走出去,告了罪才道:“是小人顺手教了这孩子两招,还嘱咐他不许说出来,请夫人恕他无礼吧。”

      丁氏盯紧他扫视片刻,展颜微笑:“原来是袁管事。管事功夫既高,人品也是极好的,若要收徒,是这孩子的福气,我不过随意问问罢了,倒让管事担心。”

      袁朗就坡下驴,顺着说:“正是他娘找不见他吃午饭,才叫我来看看,小人这就带他去吧。”

      丁氏目送这一大一小离去,微笑不语。她身旁的少年问道:“姑母,这孩子随手打闹两下,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少辉瞧不出来?那几下虽然使得很不成样子,是那个孩子学得不好,其实颇精妙。招式化繁为简,且隐有诸般变化,必然是身经百战之人从大阵仗里练出来的。”丁氏说着沉思起来,“袁管事来历成迷,平日也不惹人注意,怕是高人退隐,不知怎么选了这么个去处,做别人的仆役……”想了一回,摇头叹气道:“少辉,姑母不会武功,你也没有练成,咱们又不认得别个大侠剑客的。只怕你爹的仇,须得这一位帮忙了。”

      丁少辉听她提起父亲,眼眶不由红了,低低应了声是。

      丁氏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心道既然这人甘居人下也要躲避江湖风雨,要请他出山,只怕不易。

      袁朗可不知道这对姑侄心里打什么主意,出了院门便在小牛后脑勺上一拍,笑骂:“就知道吃!去吧,再有人问起,记得说是我教的。”

      小牛含着桂花糕,莫名其妙地眨巴眨巴眼睛,一声不吭遛了。

      回到房里,齐桓留了午饭,正等他等得不耐烦。袁朗不客气地坐下,捧着碗大嚼,一边将方才的事情说了。

      齐桓有些惊奇:“三夫人瞧出来的?她会武么?”

      袁朗摇头不知:“听说是出身在武林世家的,自己倒不会武。”

      丁氏嫁过来不久,钟三爷就病死了,她安分守己过着孀居日子,等闲不出院门。虽有些关于她的闲言碎语流传,袁朗齐桓也不爱打探,有人到齐桓面前搬弄是非,被他一句“有什么好说的,娘们一样”给骂走了。这会儿实在想不起来这位年轻寡居的夫人来历如何。

      袁朗索性丢开不管:“咱们也不是躲避仇家,不怕人寻上门来。便是他们知道你会武,也算不得什么。到是你,怎么忽然教了个徒儿?”

      “就怕你本事太显,叫赵管事妒忌难为哪。”大笑一阵,齐桓忽然说:“你可记得,当初马健硬赖着跟咱们学刀法?”

      “怎会忘记。那小子一柄烂银枪使得活龙一样,偏要来学刀,腆着小猫脸来缠。”

      “学到一招半式就欢天喜地的模样,我到如今也还记着。”

      两人一时都静下来。才不过数年之前的事情,身上伤口将养好了,心头还是一片鲜血淋漓,鲜活热辣。

      窗外细密雨声又起,微微敲着窗子。火盆里的炭爆了一下,红光里,两人仿佛又在黄沙中激战,鲜血批面。可是刀还在,兄弟还在。从来都在。

      “好几年啦。”
      袁朗淡淡长叹。骄阳狂沙便在这一句话间,静悄悄被秋雨掩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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