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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灯火阑珊处 ...

  •   大年初一,全城仿佛只在黎明时略静一瞬,大早上各处爆竹声便惊破了夜色。大雪暂歇,天气晴了些。袁朗齐桓所住的客房临街,下面家家户户吱呀呀开了门,放爆竹,拜年道贺,小孩儿们见了大雪叫嚷戏耍的声儿透窗响彻,闹得人不得安睡。

      外面阳光虽然淡薄,照着地面屋顶各处积雪,映得天地间明白透亮。袁朗昨夜喝的多了,现下头痛得厉害。他举着手臂挡住眼睛,在枕头上碾了好一会儿,这才不甘不愿地爬起来。撑着眼皮四下一望,桌上盘盏狼藉,凳子歪倒,火盆里只余冷灰。呆坐着想了一想,怎么也记不得昨夜怎么爬上床的。

      两人衣裳都只脱了一半,齐桓脚上还套着只靴子,倒在他身边,将被子搓成一团搂在怀里,正睡得酣甜。袁朗揉了把枕边人,见没动静,便给他脱了外衣鞋袜,顺便将一双冷手塞在齐桓颈窝里取暖。要替他盖被子时,扯了两下没拽动,也就由他去,自己随便拾掇一下到厅堂里去。

      袁朗过去叫厨下做两碗酸汤醒酒,和店家包了自吃的饺子一大盆,一并端回屋去。

      坐在房内正吃喝,齐桓给香气逗引,也醒了过来,甫一睁眼,便跳下床披衣趿鞋冲到桌边,一看没有多余的筷子,伸手就去袁朗手里抽。袁朗使力捏紧,端起一碗酸汤,举高了送到他嘴边。齐桓闻见一股冲鼻酸气,皱着眉偏头躲过。袁朗手腕微转,跟着他挪动,险些将汤泼在他脸上。齐桓无奈,只得凑到碗沿上,闭了气一口喝干,酸得直咂嘴。

      两人共用一副筷子,你争我抢地吃了早饭,收拾好行装出屋。新年休市,这家客栈本来也是关了门的,此时少不得掌柜的亲自替他们备好干粮送出来。

      街上积雪甚厚,踩踏成脏兮兮的泥水。道边墙根处还残着一溜平整白雪,散着暗红的爆竹纸屑。屋檐挂下盈尺长的冰凌。有那手快的孩子已在自家门前堆了雪罗汉立着。路上迎头碰见的行人虽然不相识,但都笑容满面地互贺新年。袁朗齐桓也一一致意,暗自学几句吉利话记下。

      一出城门,喜庆热闹的年气尽褪。城外空无人迹,苍茫四野都覆盖着厚雪,白莽莽的辨不得方向。零星几株枯树露出焦黑枝干,似是没有晕开的墨点,浓烈刺目。两人一夹马腹,并辔疾驰,蹄下玉屑飞扬,绝尘远去。

      雪中行路不便,袁朗齐桓一路缓行,直到了初五才赶至义州。这天恰是开市之日,全城商铺一早燃放爆竹,齐开店门迎客。两人进城时还觉得风里飘着股硫磺药香。满街人声喧嚷,商家各出花样揽客,招了杂耍舞狮的艺人在门前做戏,吐火吞剑的惊险把戏引了大群孩童围拢观看,掌柜的笑呵呵守在一旁。

      两人牵着马艰难挤过人群,一路看一路笑,袁朗侧脸同齐桓说了几句话,见他听不清,懒得用内力束音,干脆扯着低哑的嗓子叫:“要是在这里摆开场子卖艺,很可以大赚一笔。”齐桓闻言不由大笑,一样扬着声吼回去:“不如这就借一面锣开张?”他们少年时困窘,要卖艺连铜锣都是借来的,那人还怕他们拿了不还,整日守在场边蹲着。如今想及,当日的窘迫也有十成的趣味。

      两人四处转了一圈,在城里极热闹的一家饭铺墙角处,刻有几个不起眼的标记,正是丁二当日教他们记牢的。那标记划痕已旧,又被人新刻过。袁朗翘着嘴角笑了一笑,当先进店,不起眼处捡一张能看见门口的桌子,点了几样热汤饭,几日来两人早已吃厌干粮,当下抵着额闷头大嚼。

      待填饱了肚皮,两人才吁出一口气,在店里闲坐。袁朗趴在桌上,双眼直盯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但凡瞧见有那过路的女子生得略有点颜色的,便捣着齐桓叫他一同看。这么着等了半晌,袁朗又靠过来肩头撞撞齐桓。齐桓低头喝茶,只是不理,谁料袁朗在他肋下用力戳了一下。齐桓撇住他手指,无可无不可地探头望了一望。

      这一回门外的却是个青年男子。

      那人二十出头,面相生嫩,细长眉眼,带着点未长开的少年模样。也是上街闲晃的模样,不经意时向那画有标记的墙角斜了两眼。虽然动作细微做得不露痕迹,却全然教袁朗齐桓看在眼中。

      两人将马寄存店里,不慌不忙结账出门,隔着人群盯住那人。齐桓将丁二讲他弟兄的诸般言语在心头过了一遍,凑过袁朗耳边低声道:“马小帅,跟着高将军三公子的。”袁朗微微点头。

      那人在人群间灵活穿梭,没几下就不见了影子。

      他们自然不怕跟丢,在后头远远缀着。齐桓忽然想起些什么,小声问袁朗:“高将军的公子你可见过没有?”

      “老大老二在世时都有一面之缘。”袁朗背着手,摇摇晃晃一副惫懒模样,“最小的这一位么,那时候总听铁大夸奖他这将门虎子,可惜没福分见过。”

      齐桓嗤了一声,嘲笑他道:“你就是不肯服输,每次但凡铁大说谁一个好字,你必要去看,偷偷寻人家晦气。怕只高家小将军一条漏网之鱼吧。”

      “老头子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也是难免。我是怕他随便又看上什么人就往回拖,只得辛苦些瞧上一瞧替他打发几个。你没瞧那位拓永刚,走了也没见他怎么留人。”袁朗似笑非笑睨着齐桓,话不说透,意思可明白得很。

      “不过嘴上不说而已,老头子私底下不定有多心疼呢。不是还为这个骂过你么,可别当我不知道蒙我。”齐桓说着,一看袁朗瞄过来的眼神,一下子想起当年袁朗代铁路操练那些新来的人时,向来是强拉着自己的,声音不由得就一路往低处滑下。“铁大从各处寻来的那些人,本都是打算要跟咱们一同上战场的。”

      袁朗静了片刻,哼笑的声音稍稍冷下来:“有什么好呢?”他并不看齐桓,视线直直飘在前方熙攘人群上,“没被咱们赶走,留了下来,一同上战场,有什么好呢。一个一个的,都留在那里回不来了。”

      齐桓没有应声,默默跟在袁朗身边,两人闷着头走了半条街。他本来是爱说爱笑喜欢热闹的性子,沉默下来也并不显得沉郁,仍是个疏朗豪阔的汉子。

      人群松散了些,袁朗深吸口气,却被冷风呛得咳了起来。他按着胸口弓起背,肩膀随着耸动,整个人像忽然在风里塌下一截。齐桓赶两步追上袁朗,重重在他背上拍抚。犹豫一下,沉声道:“那么些弟兄,同吃同住,同上战场杀北胡蛮子,并肩子死战,血都是掺在一起往地下流的,你还嫌不够么?”

      袁朗抬眼见他难得的面色肃然,不由微笑,伸长胳膊扣住他肩头搂了一搂,话音轻得几似温柔:“没跟他们一块儿死了,这些年就总觉得不够——你不也一样么。”

      齐桓也笑,唇角隐约露出两枚虎牙,杀气一现。“等杀了北胡那和尚报过仇,不管咱们以后死在哪儿,到了下面就有脸见他们,总能在一块儿的。”两人面上都挂着笑,说出的话煞气逼人。

      一面说一面走,前头有家糕饼铺子正向路人散糖揽生意。袁朗咦了一声,他们盯着的人倒甚是有童心,也挤了过去。那青年面上带笑,稚气尚未脱尽似的,伸长了胳膊跟孩子们抢糖,眼睛却清明而警醒,在缝隙间扫了两扫,并不见人跟踪,才两手里攥着满把的糖,钻出来稍等了片刻,往街口走了。

      袁朗不用跟得太近,便凑趣上前也要了两粒糖,回身填在齐桓嘴里,自己也噙了一粒,眯着眼吮咬。饴糖化在舌尖上,满口津液都是甜香的。

      转过这条街道,人陡然少了好些,街面比方才窄得多,还是空旷得不似同一座城里。两人见无人留意,便脚下加快,逼近马小帅,不等他有所反应,一左一右夹住了,袁朗一手扣住青年才动了一动的手,齐桓已在他面前比了几个手势。

      马小帅乍以为遇敌,浑身都紧绷起来,心口砰砰直跳。一见这手势,顿时愣住,呆呆在街心立着。

      袁朗拉他一把,一同往前走着,笑嘻嘻道:“马小哥莫怕,咱们自己人。我们哥俩儿刚从遥城来,有老兄弟丁老二的信,要托你带给三公子呢。”

      马小帅一惊一乍,闻言又是大喜,失声叫道:“丁二哥的信?二位是他约来的么?他这些日子哪里去了,咱们好些人找都找不见他,心里着实担忧得很。”

      齐桓在他肩上一搭,马小帅立时只觉胸口发闷,口中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是自己失态,便抿紧了嘴巴眼巴巴来回看着两人。齐桓绷住笑,摸出一个竹筒来,马小帅一把抢过,仔细验看塞子处压的布条,见上面画有他和丁二通消息的标记,方才放进怀里收好。

      袁朗亲亲热热搂着他肩膀,声音压得极低:“告诉少将军,西北来的贵客无需挂怀。”随即扬声笑语:“难为你还惦记他,丁老二起夜时滑倒,跌坏了腿,可没法进城来看热闹啦。”齐桓也凑趣大声吆喝起来:“你要上你三哥家吃饭就先去,我们再逛逛,到了饭头买两斤肉过去。”说着在他背上用力拍打两下,袁朗放开手,和他一同施施然走远。

      马小帅傻在那里,张着嘴呆呆望着两人走远。良久才回神往怀里摸了把,那竹筒还在才略安下心。寻思一回,他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道你们装这说话也不先把刀藏好了,倒有些像山上土匪来城里过年似的。

      他在城里又转了一圈,三步一停看过确是无人跟着,才七拐八扭到了一条小巷。这去处离那热闹喧哗处并不太远,一带青瓦白墙,两扇黑漆剥落的木门,小门小户。进去了才发觉是个阔大的院子,十分敞亮,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堆在边上一排矮树根下,露出地下磨亮的青石砖来。

      才到门口马小帅就忍不住叫了一声校尉,屋里一人大马金刀坐在那里,端了茶埋头正喝着,闻声惊吓到了,一口水咳了出来。那人高大英挺,着一袭文士长衫,气质举止却都豪放得很,将自己胸口拍得砰砰直响,分明是行伍男儿的粗率,正是忠武将军三子,名叫高城的,也在西北军中,眼下做到虎贲校尉。他倏地抬头瞪过来,一双虎目锐利透彻,圆睁着却叫他面相带了些孩童样的神气,没好气地斥道:“嚷嚷什么!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这样毛躁!”

      上位做了个身形略胖的中年人,和气笑道:“他这样急,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吧。——小帅,你慢说。”这人名叫王庆瑞,是忠武将军部署,高家三位公子都拿他当长辈。这次高将军有难,他一直在外奔波联络,人已是比原来瘦了一圈,脸却还圆团团的甚是喜庆。

      马小帅口齿灵便,喘着气就把路遇那两个怪人的事说了一遍,又将竹筒拿给高城。高城迫不及待拆开看了,才几眼就忍不住拍桌怒骂:“那个番僧!带着他一帮徒弟不知杀我多少豪杰,竟然欺我中原无人,直直闯进来了!好得很!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砍一双!”

      王庆瑞忙去过信件细看,原来是丁二所书,将这些日子经历原原本本讲来,提醒诸人小心北胡那国师。又言道送信两人尚可信赖,只是身份不明,还是小心为好。他沉思一会儿,突然问马小帅道:“那两人是何模样、口音,你且说一说。”

      马小帅想都不想直接开口:“一个矮些,生得歪歪扭扭的,笑起来贼忒兮兮。一个高个子,黑着脸,模样挺正派,不过欺负人。口音么,我怎么听着有些西北腔,又带点江南味儿呢。”他犹豫一下,对高城道:“他们会老将军身边人的那种手势,可又叫你少将军,实在奇怪得很。”

      “少将军”这称呼才入耳,高城眉头已是不由自主皱了起来,忍了忍道:“这混账称呼,我爹帐下再没有人乱喊的。说他们来路可疑,恐怕还轻了。丁二哥到底哪里找来的人物!”

      王庆瑞却似没有听见,一个劲儿催问马小帅:“他们果然说了不用担心那番僧?你可知他们姓氏?”见马小帅老实摇头,犹不死心地追问:“使的兵刃可见到了?”

      “这个倒是看见了,那么老长的刀,也没有鞘,只用布缠裹着。”

      王庆瑞面色微变,连连询问,将那长刀的长短宽窄,吞口刀柄一一问来。得了确定的尺寸模样,方才靠回椅背,吐了口长气:“老三,那北胡妖僧不必忧虑了。”

      高城大奇,一看马小帅茫茫然不知所以的样子,揪紧了眉头去问王庆瑞。“王叔?你认得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还当真是我爹旧部?”

      王庆瑞不答,捧着茶杯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喝了口冷掉的茶水才醒过神来,苦笑道:“倒真是的。不过北胡和尚有他们顶着,要救你爹,可别指望的好。”

      马小帅好奇至极,心里猫抓似的痒,看高城也满脸疑问,便眼瞅着自家上司,连做眼色。高城瞪了瞪眼,奈何自家也极想知道,只得出声询问。

      “也难怪你不知道,他们那些人的事情,原本知道的人就少。也罢,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别叫大漠埋了他们的骨头,就连名字事迹也风一刮就散得没影。”王庆瑞又呆了一阵,直着眼睛盯在半空,慢慢道,“我年轻那会儿跟在你爹身边时,其实还有一个年岁相当、才学武功却高过我甚远的人在,他的名字,叫做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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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暗,街上人潮散去,有那等不得上元节的小孩子提了灯笼出来耍,晕黄的光芒映着花花绿绿的灯壁,流萤一样在巷子里飞散。欢呼笑叫随之来去。

      袁朗齐桓坐在白日那饭铺,要了烧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忽而一起停杯,齐桓望着外面低低微笑:“都来啦。”袁朗不语,端起冷落好久的酒盅,嘴唇抵在杯沿上,眼里温暖安详。

      外面西风卷雪拂过,孩子们纷纷惊呼着护住灯笼,摇曳的光映出十来个隐隐绰绰的身影。

      风雪粘鬓,征尘满身。面上却都是掩抑不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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