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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惊梦 ...

  •   顾逢知道,有些药材一离活体,药效就极易散失,故而经验丰富的大夫大多有自己的药窖,里边分门别类,依着药性调整温度和湿度,譬如雪蝎子须用冰,而麒麟根却要架着炭火远远地烤,一窖之内见四时气候亦是寻常。自开了蒙,他便跟着父亲游方行医,姑苏老宅的药窖他料理了七八年,早已习惯了这种忽冷忽热的感觉。
      然而今日不知怎的,他竟有些受不了了。冷热干湿捉摸不定的空气使他断续地冒冷汗,手心里黏腻得有些恶心。他一向喜洁,心下难免不适,蹙眉挽起一截袖子拭了拭额头。药窖里只两盏将灭未灭的油灯,昏暗得很,他宽大襟衫的轮廓也瞧得不分明,像一团模糊的没有边界的灰白色块。袍袖扬起带来的一点风扑在他脸上,竟挟卷着浓烈的血腥气。

      ……血气?
      顾逢昏昏沉沉的脑子霎时清醒。他跌跌撞撞行至灯前,贴近来摊开双手,借着这点微弱的光瞧了瞧,只见自己十指间糊满了半干涸的血污,衣摆上也斑斑驳驳,竟好似在尸山血海里走了一遭。
      事情不对。他学医算是家学渊源,年月虽久,却一直研习药学,外伤是从没沾过手的,这些血又是哪里来的?以他那洁癖的性子,又怎会裹着脏袍到药窖里来?
      想到这里,他也管不得这一身狼籍,当即折返去推窖顶的出口,然而平时轻飘飘的木板此刻却重得没法儿说,一时竟没推开。
      顾逢一阵阵心悸,颤栗的双手愈发用力地推门,却摸到木板缝隙间滑腻腻的,有液体不断滴滴答答地渗下来……是血!从药窖上面渗下来的血!
      “父亲!父亲!”他锐声叫道,可是窖里只有自己的回声,又悠远,又凄厉。
      药窖就设在父亲书房之下,父亲平素不出外诊,此时既然不闻应答,自然也不在书房……那他在哪?
      他更是焦急,双手死命一顶,这才将将把木板挪开了一半,光线涌入,扎着眼睛,亮堂得令人眩晕。他顾不上风度仪态,硬是从不足一尺的窖口钻了出来。

      ……上面好大一摊血。父亲俯卧在顾逢方才推开的那方木板上,脸偏向一边,双目未闭,背上三道见骨的刀痕,血渍还没有完全凝固。那双曾经凝视着顾逢读经诵史、捣药开方的温和的眼睛,已经僵硬得像两粒陈旧而廉价的玻璃珠了。他脸上还是干净的,神情并不狰狞,像个与世无争的读书人,半边身子却浸在暗红色的血污中,原本松青色的棉布夹袍,看起来却成了深褐色。
      父亲一直告诉他,君子拘节,素胜于奢,仪容行止都有规矩,这兴许是他最狼狈的时候了。他用身体护住了药窖的入口,护住了药窖里的儿子。尸山血海是没有的,房中只有父亲的尸体,父亲的血。
      “父亲!”顾逢惊骇欲绝,当即扑了上去,梦境却在此时如泡影般破灭了。

      他浑身冷汗,猛然惊醒。
      这几日他昏昏沉沉,噩梦没日没夜,此时醒来,窗外已现出暮色,身下垫着的稻草梗子硬得扎人。
      那天突遭横祸,他从药窖里仓皇逃出,却没听父亲的嘱咐乘舟直下南浔。那群黑衣人冲进门内时,父亲便当机立断,一帕迷香将他放倒了推进药窖,迷香效力极强,他虽竭力睁眼,却只在朦胧间听见父亲低声道:“……不必葬我,也不必再候着穆小公子,去南浔……别再回来……”
      可是,父亲的尸体还躺在血泊里,本该大雪那天便到姑苏的穆长铭至今杳无音讯,他怎么能走?
      然而老宅是不能回了,揽云山的药庐又太远了些,不便探听长铭的消息,幸而父子二人平常游方行医,多行善事,故城西乞丐李伯收留他在这破庙里住下。此地就在顾宅周边,是城内乞丐们聚居之处,有这批下九流里消息最灵通的人暗中打探,这才能保他几日周全。
      穆长铭是父亲故人之子,幼时便中了名为春风碧的天下至毒,四岁起便年年来此请父亲疗毒,大雪到大寒,几乎要待满一个冬天。他又生性闹腾,每回来都是抓紧时间招猫逗狗,城中一大半乞丐都认得他,故而托他们留意着穆长铭正好。
      这会儿约莫未时,破庙里只留了一个八九岁的盲眼女孩,是李伯留下来照顾他的。顾逢醒了却没动弹,依旧仰面躺在草榻上,瞧见几乎裂成两半的木柜上放了一盆清水。那小女孩应该还颇认真地刷了盆,大约李伯曾提醒她顾逢喜洁。他偏偏头,干稻草一承力便沙沙作响,女孩耳朵灵敏,一听动静就摸摸索索地走过来:“公子醒了?洗脸么?肚子饿不饿呀?”
      她本就年幼,又兼营养不良,更显得身形娇小,然而说话却十分流畅,学着李伯唤他公子,一点不怯场。
      什么时候竟还需要垂髫女童来照顾自己了。顾逢一哂,转了话头:“姑娘,近来外间可有什么新奇消息?”
      其实他曾听李伯诸人唤她“阿狸”,但觉得这是一时戏言,不能当真,便总慎重地称这女孩为“姑娘”。
      这几日他日日与她搭话,那女孩知他温和可亲,也渐渐聊的熟了。李伯不愿意自己涉险,即便有了长铭的消息,多半也不愿意告诉他。然而长铭的事,他是不能不亲自办的,也只好自己寻些消息渠道旁敲侧击地探一探了。
      “啊,对了,一品居的孙老板正张罗着嫁女儿呢。大宴三天,凡道了喜的,人人都有喜钱领,大家都去了,只有李伯没去。”盲女在他身边坐下,神色颇兴高采烈。
      顾逢心中一动,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哦,那他做什么去了?”
      那盲女确实太年幼,还没什么城府,话一套便出来了:“罗哥哥说他要去捞鱼。冬天捞什么鱼呢?”
      “这样啊。”顾逢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句,双眸微微一亮,撑起身子坐住,“姑娘还请近一步说话。”
      那女孩未曾起疑,实在是顾逢这几日太安分了,三言两语和和气气的,便也就凑近了些许。然而顾逢却利落取出之前父亲用来迷昏他的锦帕,屏气在盲女面前扬了扬,一阵暖香拂过,她挣都没挣一下便缓缓软倒。
      “实在对不住,姑娘。”顾逢下了榻,轻轻将女孩抱上草垫,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放在女孩面颊边,“你们照顾我数日,顾逢无以为报,身上只这一套银针还算难得,便赠予你吧。长铭……我自己来‘捞’。”
      捞鱼是市井黑话,意指盯梢的人物有了消息,李伯这是准备避着人私下将长铭带回,以免自己冒险,只是没想到被这小丫头走了风声。然而人活一世,为知交为恩情为承诺,又哪有不冒险的呢?
      顾逢苦笑了一下,这几日李伯诸人冒着引火上身的危险收留了他,不但尽心尽力为他探听消息,还……还像个贵人似的敬着他,他无以为报,随身也只有这套针,锻自东海沉银,略值些银两,如今留给他们,也算是聊表寸心。只是自己着实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本便怀罪之身,而今又有了长铭的消息,亦合该带他另觅安身之处。
      况且,冬至将近……长铭的春风碧不能再等了。
      顾逢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温柔地望了一眼睡颜毫无戒心的小女孩,转身走出了这间破旧却温暖的破庙,走入了江南难得的细雪之中。
      一路穿过姑苏城西街,江南气候温湿,街上积不住雪,却因融了雪水而分外泥泞,顾逢五内如焚却不敢疾行。冬至节快到了,街上行人多是快活而悠闲的,他本便衣袍污秽,倘再行色匆匆便太显眼了。他父子二人向来一不涉朝堂二不涉江湖,应当惹不着什么仇家,这批人一来便下了杀手,但又没用功夫去寻“死不见尸”的顾逢,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未达成,不会轻易罢休。顾逢猜他们还在姑苏。
      毕竟是正冷的时令,入夜后的寒风丝丝缕缕缠上骨肉,加之这几日顾逢忧思不止,一时之间竟有些眩晕恍惚。长铭有消息了,是吉是凶……还活着么?他从未迟来,第一回便赶上了这批黑衣人……顾逢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却无奈地发现,除了顾宅,他根本无处可去。
      也罢。他径直向那个最熟悉的方向走去。从前他替父亲出诊,城西到顾宅的一段路他再熟悉不过,不多时便望见了深红的宅门,然而走正门实在不智,他便绕至花苑,寻了处矮墙纵身跃入。他本身形修长,虽未习武,翻个墙倒也不算难事,只是从前没这个必要罢了。
      说起来,这翻墙的能力还是为了长铭练出来的。长铭年年来此养病,父亲平素不准他出门,他便常常从这里溜出去。顾逢初时还溜一次劝一次,年月久了也就随着他了,左右有他亲自陪着,出不了大事。
      翻墙进自家的院子,也是一桩奇事了。顾逢一面走进厅堂唤着李伯,一面微微自嘲。李伯还真在,远远一应,听声音是在……父亲的书房。
      顾逢略一蹙眉,微微顿了一下,还是快步走了进去,他其实并不想再面对父亲的尸首了。大仇未报,实在汗颜。
      李伯正跪在父亲的尸首边,蓬头垢面,老泪纵横,一见他便哑声道:“公子节哀啊!”
      顾逢压根没敢往那边看,偏偏头难堪道:“李伯,别再叫我公子了。子遇如今安敢以公子自居,家破人亡,同为沦落而已。”李伯一哽,顾逢却瞥见案几后的软榻上伏着一个人形,他像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似的,心内狂喜得有些失态,顾不上询问李伯,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将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掀起了一个角。
      穆长铭难得安静的脸露了出来。他的容貌极俊,虽然此时年纪尚小,未曾长开,但已有了凌厉的线条,眉峰如剑,鼻梁高挺,上睫在脸颊上投下一方小小的阴影,眼尾处一道浅红色的细细小小的旧疤,形状像片刚冒尖的嫩柳叶,颇有些异域风采,以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气质,将精致艳丽和放肆英气奇妙地统一起来,让人移不开眼。唯一有些败笔的便是他的面色,太惨白了,削薄的双唇毫无血色,显得十分憔悴。
      顾逢探身摸了摸他的脉搏,时急时缓,变化多端,确是往年冬天临近毒发的脉象。他舒了舒眉,一时有点发愣,只怔怔地望着这个蜷在锦被里的少年,没动弹也没说话。
      “公……顾大夫,我听到消息赶来时,穆小公子已经躺在地上了,身上冷得冰似的,摸着又还有气儿,我也拿不定主意,就先把人挪到榻上了……”李伯跟在他身后道,眼神仍是有些躲闪,是常年看人眼色留下的习惯。穆长铭的毒在姑苏算个不大不小的秘辛,除了顾家父子外没人知道,李伯他们甚至连他的单名小字都不知道,只晓得姓穆,难怪他遇到这种情况手足无措。他就是担心万一穆小公子真断气了,反叫顾公子再伤怀一次,所以才没敢露风声,没想到顾逢自己找来了。
      顾逢每年冬天都要被他这样狠狠吓一回,倒还镇定,利索地从书房珍宝架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青玉瓶,倒出一粒赤色丸药喂长铭吃下。李伯还要再说些什么,顾逢却一回身稳稳当当地跪了下来。
      李伯立即伸手欲扶,连连拒绝道:“这可使不得使不得,顾大夫,您和顾老先生都是大贵人,我怎么受您这一拜?”
      “第一拜,谢您危难时刻收留子遇;”
      “第二拜,谢您愿为子遇寻到长铭;”
      “第三拜,谢您今日能为父亲流一掬泪。”
      顾逢字字清晰地道,接连三拜下去,再直起身时已是眼角泛红,“子遇受李伯照料实多,但却万不愿累及庙中各位长辈,今日已寻到长铭,便会带他南下避祸,就此别过吧。”
      “可这……”李伯面色一凝,还要挽留,顾逢却温和又不容拒绝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庙里那位姑娘被子遇用了一点迷香,此刻应仍昏睡着,李伯还是早些回去吧。这宅子我走时会烧掉,李伯以后也莫近此地为佳。”
      “可顾老先生的尸身……”李伯又迟疑了一下。
      “子遇实在没法子,”顾逢用力闭了闭眼,低声道,“只能以生者为重。相信父亲明白子遇的苦衷。”
      李伯知晓轻重,见他此意坚决,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没多大会儿,那悠长凄凉的“大爷,赏点儿饭钱――”的哀讨声便穿街过巷地远去了。
      顾逢收拾了些银两衣物,寻出了父亲这些年潜心研究春风碧的笔记,和那个青玉瓶一起,打成一个小包袱系在胸前,又将穆长铭背在背上。他比顾逢矮上不少,兼之长年习武,身量削瘦,并不算重,但他还是忍不住轻轻掂了掂,感觉穆长铭的骨骼硌着他的肩背,心里好像才找到个着落。仿佛小心翼翼地惦着最后一点性命,顾逢强忍着回头的冲动,从边门出了顾宅后,径直将火折子抛了进去。
      他站在长街的角落里,望着火舌舔舐着他的家,他的父亲,他的从前,只一瞬的愣神,便如梦初醒地托住穆长铭,向揽云山药庐的方向走去,走得坚定,一次也没有回头。
      为避人耳目,他特地挑了偏僻的路段,不成想才转过三条街,便又遇见了李伯。他显然也忌讳着那未现身的黑衣人,面上只如平常乞讨般拽着顾逢的衣角连连作揖,嘴里却低声急促道:“城西王氏车行人字号马车是为公子准备的,公子快走吧!至于顾老先生……我们这群人左右是贱命一条,又月月年年受他恩惠,少不得要报答一二。我一定尽力为公子殓其尸骨,请公子放心。”他也顾不上唤顾大夫了,叫了许多年公子,一朝要改,谈何容易呢!
      顾逢心中酸涩,为人子而弃父骨,这些年算是白读了那许多圣贤书了。不等他感激的话开口,李伯便松了手,转身敲着破碗走远了,一路颤颤巍巍地哀叫乞求。
      他又将遍体冰寒,只胸膛尚存一口热气儿的穆长铭往上托了托,像是要借这个动作给自己砌一层铠甲,撑住每一寸软弱的皮囊似的。
      他在无边的夜色中朝城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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