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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重生(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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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断刃,无异于人魂飞魄散、挫骨扬灰。
鬼切刚刚被重铸好,身子还极虚弱,本不适合过早化出人形,但他才模模糊糊地有了意识,就见那人倒在法阵中,手腕上还有那么多的血……他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方才那番意气原也是强撑出来的,二人并肩出了结界,小鬼切没走两步就觉眼前一黑,小小的身子径直往前跌去。
源赖光眼疾手快一揽小人儿的腰身,落到手中的重量比他预估的还轻了数倍,他手上一用力就把人给抄了起来。
那颗小脑袋沉甸甸地压在源赖光的臂弯上,源赖光调整了一下姿势,小鬼切稚气未脱的一张脸顺势偏向他,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胸膛,小小的身子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源赖光低头瞧着怀中人初显英气的眉眼,心头百感交集,欣喜有之,感慨有之,新奇亦有之。
原来他的刀在这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漂亮样子。
小孩子看上去有些难受,紧合的眼皮轻轻颤抖,剑眉皱起,一只还没长开的小手无声无息地抓住了源赖光的袖摆。
臂上衣料绷紧的一瞬,源赖光心头一跳,这才想起自己已在原地杵了多时,他一抬靴,三步并作两步往鬼切从前住的庭院赶去。
十年前,鬼切还是源氏重宝,任谁提起都得恭恭敬敬地唤声“那位大人”,他所住的院子位于整片建筑的中心,紧挨着源赖光的住所,这是很多长老都没能享受的特权。
鬼切离开源家后,他的院子一直原封不动,源赖光甚至不许旁人靠近,这么多年来,只有负责清扫的家仆可以推开那处院落的门。
即使源家上下都不愿承认,但他们的家主大人的确心心念念地在等那个曾经屠戮源家的暴徒回来。
源赖光抱着小鬼切,一路受着众人古怪的注目礼。
几乎每一个和源赖光擦肩而过的家仆都会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定在那里好一阵怔忪,他们瞧瞧家主大人滴水不漏的一张脸,再瞧瞧被他好生抱在怀里的小孩子,满脑子都是:家主大人从不是风流的人,怎么突然抱了个……
谣言总是不胫而走,当众长老围在一起,决定就“私生子”一事声讨源赖光时,一条更可怕的消息传进了他们的耳朵:断刀重铸成功了,那个小孩子根本不是什么私生子,而是那个同源家反目成仇的暴徒!
源赖光的恶犬回来了。
得了这条消息,原本义愤填膺的众长老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灰头土脸地坐了下来,他们倒不是多怕鬼切,也并不是多敬畏源赖光,他们只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一旦沾上这位的事,无论他们说什么,源赖光都不会听的,于是干脆省了这些口舌。
哪怕这位一刀给源赖光捅个透心凉,源赖光也八成会重复那套说辞,什么“不愧是我的好刀”“刀需要磨刀石”云云,他和他的刀一样,已经疯了。
源赖光将小鬼切安置好,又将腰间历尽波折才修好的黑金弯月刀放回到原来的刀架上,他日日望着空刀架望了很多年,从不敢奢望此生能见着宝刀复位,然而,这一天又实实在在地到来了。
源赖光已许久不得安眠,他回到自己的房中,几乎是一挨上床沿就晕了过去,待第二天的晨光扫到床榻前,他才悠悠转醒。
这个时辰,恰是他主仆二人从前相约精进武艺的时间,这么多年来,源赖光一直保持着这个作息习惯。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去瞧瞧他失而复得的重宝。
事实上,无论是在大江山还是在黄泉之塔,鬼切也始终沿袭着二人的作息。
于是,当源赖光迈进小鬼切的庭院时,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小孩子背对着他,仰着头,极执着地盯着柜子上的刀架。
源赖光上下扫了两眼,隐约猜出他的重宝正头疼着什么,心尖有些抽搐:这回还真是我的锅,我只顾物归原处,全然忘了他如今的身量了。
小鬼切听见源赖光的脚步声,轻飘飘地向后扫了一眼:“源赖光,抓紧时间精进武艺,待我恢复,我们再一决高下。”
源赖光看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小包子脸,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一个“好”字带着颤悠悠的气音,不等小鬼切再出言赶他,他便潇洒转身,作势要走。
小鬼切当真信了源赖光的假动作,没再理睬他,目光又转回到那柄黑金弯月刀上,他定定地瞧着它,深吸一口气,猛地踮起脚尖,一手扶着柜门上的铜把手,一手高举想去抓自己的本体刀。
暗中观察了好一阵的源赖光用力捏着手指,试图不发出任何声音,可,他捏得太过用力,手指关节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脆响。
整个人都趴到柜上的小鬼切闻声一顿,他缓缓垂下手,小小的背影笼着层层黑烟,他没有回头,只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你故意的。”
源赖光无辜地举起一只手,暗自冤枉得不得了,不过,既然都被发现了,他也不必再费力气匿着了。
源赖光快步上前,没怎么多想就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下那把黑金弯月刀。
源赖光做这些动作时,小鬼切正巧被抵在源赖光和柜子中间,那人宽大的狩衣袖摆将他整个人都笼了进去,考究的衣料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他的两只小尖角,蹭得他又酥又痒,身子直接软了大半;再加之,源赖光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携着暖融融的温度萦绕在他的身周,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赧“腾”地一下冲红了小鬼切的耳尖。
源赖光端着刀身,稍稍矮下身子看着那张烫熟了的小包子脸,腾出一只手在衣摆上蹭了两下,这才试探着想去摸那对红彤彤还冒着白烟的小尖角:“怎么?”
“热。”小鬼切信口搪塞一句,人微微向后一仰,翻手抄起本体刀的刀柄,状似随意地一挥。
破风声入耳,源赖光自觉退后两步,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似乎怒不可遏的小鬼切,无奈投降道:“我马上走,马上走。”
自此之后,源家上下所有置物用的架子柜子都被改低了几寸,偶有家仆习惯性地将不常用的刀啊符咒啊放到稍高一点的地方,还挨了家主大人一通好骂。
众长老弯腰取东西取得腰间盘几近发作,拿这事找源赖光理论,也只得他一句“东西嘛,放在低处时时瞧见便能时时想着,放到高处看不见就只有落灰的份了”。
这什么歪理邪说!
一众长老气得胡子直抖,源赖光还坐在那里拈着饭团细嚼慢咽。
听说,这饭团也是那条恶犬亲手做的,长老们本以为他习武之人哪里会什么厨艺,如今看着源赖光眯着眼极享受的模样,心头怒火更甚,纷纷暗骂一句“宝刀当菜刀使”,便扶着腰甩袖而去。
小鬼切做这些饭团明面上是为答谢源赖光收留之意,私底下的别扭之情二人皆心照不宣。
这饭团无论小鬼切做多少,源赖光都照单全收,并且极护食,连小鬼切都不给尝,对此,小鬼切虽觉奇怪,但心里还是高兴居多,直到……
某一次小赤雪兴高采烈地叼了半个饭团,结果吐了小半个下午,那天,二人目光每每相接,空气里都会陡然生出一股子尴尬味道。
小鬼切又气又恼,源赖光则看着自己的重宝,面上优优雅雅地拈着饭团往嘴里送,胃里一阵翻滚,心里一阵发虚。
小鬼切偏过头不瞧源赖光,手却是飞速伸来按住了他的筷子:“别吃了。”
小鬼切张口张得艰难,话却说得又快又笃定。
“为什么?”源赖光咽下嘴里的一口饭团,有些紧张地看着小鬼切,手底下默默将剩下的饭团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说句实在话,小鬼切的厨艺的确一言难尽,但比起他的糟糕饭团,源赖光更怕他一伤心便不再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了。
之后的某日,小鬼切偷偷尝了下自己的手艺,毫不夸张地说,他的小舌头足麻了三四天。
自此,小鬼切对源赖光的态度缓和了不少,这些转变叫源赖光十足受宠若惊,也不算亏了他几近丧失味觉的舌头。
长老们不知道的是,无论鬼切是宝刀还是菜刀,他都是一把杀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