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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如愿以偿鸿图展 心怀鬼胎怨憎生(上) ...

  •   天界难得热闹一场。
      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仙家聚在一起唠嗑,就连品阶极高的大神和刚登仙的小毛头都能聊得火热。
      这热闹的根源来自肃和宫和姻缘府。传说中不近女色的北方战神玄彀竟然破天荒地带了个女仙回府,而那个女仙,只是姻缘府里一个略有姿色的小仙官而已。
      “各位看官,你们可知这貌不惊人、身无长处的褵帨仙官是怎么打动战神大人的?”
      石头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抚着胡须把身边众人环视一周。他身边尽是年轻貌美的神女仙子,那些女仙齐声催促他:“快说快说!”
      老道嘿嘿一笑:“那还要从一个月前北海小皇子的满月宴说起。
      褵帨仙官和相思仙官代表月老赴宴,那褵帨仙官虽说才貌平平,也没什么显赫的身份,但运气着实是好,撞上个被英雄救美的机会。
      话说那日风平浪静,龙宫里是一派祥和,这褵帨仙官和财神府的元宝童子正在去赴宴的路上,忽然妖风大作,海浪翻涌,从地下跳出只青灰色的怪物。
      那怪物九头蛇身,光是盘踞在那里就有昆仑山般大小。两眼堪比日月,满口獠牙赤血,一下就把褵帨吓得屁滚尿流。你道这相貌惊人的怪物是甚?乃是传说中的著名凶兽相柳!
      千百年前,也曾出过一个相柳,那是共工的臣子,被大禹杀死了,谁能想到这北海深处还有一个相柳。这相柳也不知沉睡了多少年,好巧不巧地在此时苏醒,倒霉的褵帨正正好撞上它苏醒后肚中空乏,要拿她来充饥哩。
      这褵帨修为不高,道行不深,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庞然大物只能抱头鼠窜……”
      老道正说到高潮处,忽冒出一道清亮的嗓音把他讲故事的声儿盖了下去:“瞧一瞧,看一看,月老的最新力作重磅来袭!年度宅门情感催泪巨作,言情天后月下老人倾情奉献!”
      那些盯在老道身上的目光无比一致地向他右侧看了过去。
      一团祥云上不知何时冒出个红衣小童,小童额上长着一片惹人注目的红色花瓣形印记,显得他越发娇俏可爱。
      他在地上铺了块碎花麻布,身边放着个不大的书箱,一面写着“月”字的旗帜插在箱子上的洞眼里,正在随风招展。小童打开书箱,只见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书籍画册。
      不知是哪个女仙低声跟同伴说了句:“月下老人好久没出新书了,要不咱们先去看看吧。”接着所有围在老道身边的女仙们都不约而同地向红衣小童处移动。
      老道气得翘起两撇八字胡须,用力拍了下石头上的惊堂木,声音洪亮道:“话说那褵帨仙官正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刻,玄彀上神刚好路过,二话不说便冲上去与怪物缠斗。
      那场面,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玄彀上神左手一招白鹤亮翅,右手一招黑虎掏心,本来还威风凛凛的相柳在上神面前霎时变成个猥琐小虫,被打得皮开肉绽,毫无还手之力……”
      老道唾沫横飞,手舞足蹈,这几句词被他说得是绘声绘色,活灵活现,仿佛眼下真有一只九头蛇身的相柳在作怪,而老道化身玄彀上神拳打脚踢。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成功地挽回了众位女仙的目光,先是一个粉衣仙子走回老道说书的席位前,其他女仙跟着调转回头,又离开那红衣小童。
      红衣小童本来正满脸堆笑地招呼着众位仙女,忽然看见客人们毫无留恋地走了,于是忿忿地瞪一眼老道,用比他更大的嗓门喊了起来:“月老最新力作正在火热抢购中!限时限量,先到先得!三十本限量版书籍只卖到午时三刻,各位小仙女不要犹豫,快快下手吧!”
      正往回走的几位仙女踌躇不前,看那态势又要折回小童的书摊。老道清清嗓子,脖子一梗,如恶龙咆哮:“在玄彀上神与相柳对战的紧要关头,褵帨仙官竟然出现了异样。
      只见她的身子开始发光,光亮不是她身上的物件发出来的,而是从她的骨头里射出来的,她整个人如同正午当空的烈日,在怪物口中放射出耀眼光芒。
      那道光竟然使相柳有所畏惧,迟迟不敢对她下口。玄彀上神看出相柳被那道奇光压制,连忙拔出宝剑,腾空而起,一剑斩下相柳九个蛇头!”
      老道的脸因卖力嘶吼而涨红,喊出最后一句话时甚至还破了音。众位看客干脆不走了,站在老道和小童之间,出神地看着老道说书。
      红衣小童似乎也被他的气势震慑,一时有些呆怔地看着老道,但他很快回过神来,不服输地卖力叫嚣:“今日购买新书还有福利赠送!第一位下单者可获得小型三生石一枚,小型姻缘树一盆,小型红线团一筐。第二位下单者可获得月老亲笔签名书籍一册。第三位下单者可获得月老同款红毛衣一件!”
      看客们的头又十分自然地转向小童,从她们的眼睛里隐约可以看出心动的信号。
      那老道“腾”地一下站起来,手里惊堂木指向小童:“你这后生,竟敢来占老身的地盘?”
      红衣小童不甘示弱地拔下旗帜,指着那老道喊了回去:“你这老头,充什么说书先生,在天宫四处传播谣言!”
      老道瞪圆了眼:“小子,我在这天宫说的书比你的胎毛还多,你敢质疑我说的不好?”
      “明明是在海里,哪能刮得起妖风阵阵?又哪来的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你见都没见过玄彀上神和褵帨仙官,就在这里瞎编乱造,胡说八道!”红衣小童身材虽小,说话力道却惊人,这几句话说得真是掷地有声,咄咄逼人。
      那些个看客议论起来,老道见情况不妙,连忙拍了下惊堂木:“本回书到此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大家可以回去了。”
      女仙们四下散去,走时还拉着自己的小姐妹窃窃私语故事的真假。红衣小童一把拉住企图逃之夭夭的老道,忿忿地说:“罗缨,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传播我的绯闻?”
      老道挥了挥袖子,变成个红衣打扮的少女,声音也一改说书时的沙哑沧桑,变得婉转动听:“小褵,我是真的看好你和玄彀上神,为你造声势呢。而且你平日待我……”
      红衣小童适时地开口,没让她把话说完:“可你说的那些完全狗屁不通。”
      “怎么会呢!你被相柳袭击是真的吧?”罗缨正要继续往下辩解,小童忿忿道:“你把我形容得忒也不堪了!”
      罗缨挠头:“有么?”
      “我倒是想屁滚尿流,抱头鼠窜,要不是为了救元宝,我也不会落入相柳口中。”小童声音响亮地抗辩着。罗缨皱眉:“这个相思倒是没跟我说过……”
      小童无语:“他到底是怎么跟你形容的!”
      罗缨嘻嘻一笑:“他说玄彀上神对你有救命之恩,你非要以身相许报答人家,上神被你缠得烦了,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了。”
      “谁要以身相许了!”小童气得身子发抖,“什么叫勉为其难……”话说到一半,小童噎住了,半晌闷闷道,“他确实答应得不怎么爽快……”
      罗缨眼神暧昧地瞄着她,笑容也渲染上月府的八卦气息:“要去肃和宫报恩是不是你提的?”
      “是。”
      “那相思说的没错啊,”罗缨十分肯定道,“你就是想以身相许嘛。”
      “我其实有苦衷……”小童着急地想要解释,罗缨挑眉:“有什么苦衷?”
      他又说不出口了。
      许久,小童才憋出一句:“我有难言之隐……”
      “我知道,女孩子嘛,看上一个人总是难以启齿的,”罗缨拍了拍小童的肩膀,“褵帨,就算全天宫都看不好你,我也看好你。”
      “那叫不看好!”
      罗缨对她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走了。
      不错,这半路杀出的红衣小童就是绯闻女主褵帨,自从跟随玄彀到他仙府后不久,她就敏锐地发现坊间流传着关于自己的一些传闻。这些传闻如野草一样疯狂生长,很快就溢满了五方天界的各个角落,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褵帨进肃和宫了么?”
      她很费解,自己进肃和宫这件事应该不会被传出去才对。虽然知道玄彀救了她的人很多,但知道玄彀答应让她进肃和宫报恩的人只有五个。除了她和玄彀以外,就是同行的相思,共患难的元宝和她的好友鹿童。
      她和玄彀肯定不会说出去,鹿童为人君子,不会造这种谣言,元宝虽然跟她互呛,但不像能编出这种绯闻的人,相思又和她互呛又有传播绯闻的经验,嫌疑很大。
      但褵帨深知他再怎么八卦都不会八卦到自己头上,因为他从一千年前就断言她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天煞孤星就是说,她不会为任何人动心,同样的,不会有任何人为她动心,所以他肯定不会造这种谣言。
      嫌疑最大的相思也被排除了,褵帨着实百思不得其解谣言从何而起。于是她乔装改扮,混入各大街头巷尾,亭台楼阁,在听了无数个版本的绯闻后确定万恶的源头就是这处说书摊。
      她跟踪这老道,发现他是自己的同僚罗缨假扮的。肯定是相思回去后告诉罗缨北海的事,罗缨自己东想西想,脑补出了一场绝美爱恋,拿出来博人眼球。好一个口灿莲花的罗缨啊,好在她没有去写书,不然月老言情天后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褵帨走到肃和宫巍峨的大门下,仰天长叹。
      说什么报答恩情,谈什么以身相许,要不是因为那个连翘,自己才不会巴巴地往里面跑。
      她喜欢被天宫女子眼红么?她享受被当作情敌挤兑么?千方百计地进肃和宫,难道是为了她自己么?
      才不是。
      都是为了那个跟在玄彀屁股后面转的连翘。
      说是为了连翘,其实是为了梅花之神。说是为了梅花之神……好吧,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她自己。可惜她的难言之隐不能跟罗缨那多嘴的丫头说,不然不用等到明日,花神疑似与凡人恋爱的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
      褵帨站在肃和宫门前不远处,长长地叹了口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受点误解又算什么?”
      论起自我安慰的能力,褵帨确实算得上一位大神。这口气叹出来,这句话说出来后,她又虎躯一震,变回了那个元气满满的褵帨。
      就在此时,她眼尖地看见从门里走出来一个劲装打扮的黄衣女子,于是大喊着:“连翘仙子——”脚下生风地向那名女子奔了过去。
      这黄衣女子面若桃花,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刚柔并济,使她看上去更别有一番风情。连翘神色淡淡地看着褵帨跑到身前,听着她絮絮叨叨道:“连翘仙子今天又好看了一些,仙子这是要上哪儿去?是要去练剑,还是去打坐?我听说北方有个发鸠山景色很不错,不知道仙子有没有空一起去踏青?我……”
      连翘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上神命我出来找你,随我一同去书房。”
      褵帨心里咯噔一下,说一句:“那你假装没找见我好了。”转身就往外走。
      连翘单手把她拎了回来,一边无情地拖着她往里走,一边轻哼了声:“欺骗上神,你好大的胆子。”
      褵帨愁眉苦脸,颇为惴惴不安,被玄彀叫去书房可不是什么好事,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被叫去书房。但是褵帨认为玄彀那样的大神本就是不好相处的,跟他同处一室免不了要处处小心,时时注意,免得哪里得罪了人家。
      而且,这位上神和其他上神不一样,其他上神褵帨揣测其心意,投其所好地拍些马屁就能相处得十分融洽,这位上神的想法却压根捉摸不透。他不知道被褵帨的那句话忽悠到了,居然真的同意让她进肃和宫报恩,不过这报恩的方式很奇怪。
      玄彀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在肃和宫一个偏殿里屯满了东西南北海大珍珠,他吩咐褵帨把这些珍珠串起来,但没有说串起来干什么用,只说了什么时候把这些珍珠串完什么时候就算她报恩结束。褵帨试图为自己的工作找到一点意义,曾经问他:“上神,你这是要晒珍珠吗?”
      她在人间的时候就见过农家把蔬菜什么的串起来挂在墙上晾晒。
      玄彀听后眺望远方,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你是觉得我去北海走一趟脑子进水了么?”
      褵帨登时不敢说话,默念“上神做事自有其深意”,从此开始她百无聊赖的串珍珠生活,而这个谜团至今未解。
      距离书房还有一段距离,褵帨决定探探口风:“上神叫我们去书房要干些什么?”
      “不是我们,是你。”连翘硬邦邦地回答。
      “只有我一个?”褵帨又问。
      连翘点点头。
      这下褵帨更加惶恐:“那上神找我有什么事?”
      连翘淡淡地回答:“自然是要去了才知道。”说完这句话,她便紧闭双唇,显然是不欲再搭理褵帨。
      游廊前方转过一个弯,一个身着粉色纱裙的女子向她们走来,褵帨看见她兴奋地招了招手:“旒旗姑娘!旒旗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呀?”
      这粉衣仙女脚边生有一团白云护足,行动之间,更显轻盈。她就是在肃和宫已经呆了半年有余的那位传奇女子旒旗。
      旒旗见了二人脸上扬起春光般的微笑:“是连翘姐姐和褵帨妹妹啊,我正要去伯牙仙官那里给上神修琴,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修琴啊,修琴好啊,我也想去……”褵帨还没说完,连翘便把她推走,回答旒旗的话时语气有些冷漠疏离:“带她去见上神。”
      在肃和宫呆的这几日褵帨早就看出来这俩人之间关系紧张。
      旒旗虽然温柔,但不是月老早期小说中那种对情敌都能真心相待的蠢货,她对连翘的微笑和招呼不过都是教养里的客套和礼貌而已。连翘天性高傲,在她眼里估计一直觉得旒旗比不上她,她对旒旗恐怕也只有单纯的蔑视疏远,而不是情敌间的敌意。一个客套,一个蔑视,不足以构成大规模战争,两人大半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旒旗听了连翘的话后轻轻点头,对褵帨道:“褵帨仙子何时有了空闲记得来告诉我,我写了两幅字想请褵帨仙子帮忙品评品评。”
      “好说好……”褵帨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连翘提着领子拽走了。
      离玄彀书房尚有最后一段距离,褵帨兴致勃勃地再次开口:“仙子明天可有空?”
      连翘无情地回答她:“有空也没心情陪你。”
      听着是句伤人的话,可它伤不到褵帨,褵帨继续带着友善的微笑开口:“没关系,我可以陪仙子!这肃和宫里女仙本就不多,我们平时可以多说说话……”
      “你找我说话的次数还不够多么?”连翘冷冷地回答,又用颇正经的语气补充了句,“有些话我还是先挑明了比较好。我对跟你交朋友没有兴趣,不想勉强自己对你亲热。我们合不来,平时也可以少接触。”
      “我就喜欢连翘仙子这样爽朗利落的人!可是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了,总这么生分也不好……”褵帨话未说完,连翘便不屑地笑了:“难道因为住得近就要混熟?我不会因为离得近就和人结交,保持普通关系就好。”
      她继续在前带路,褵帨则生出一丝出师不利的挫败感。
      一个小小连翘她都搞不定,还谈什么长远计划?她顶着误解来到肃和宫,不就是为了勾搭连翘么。
      要想走温情路线取得连翘的信任,跟她混熟是第一步,要跟她混熟,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向她崇拜的人学习。难道说……她要去模仿玄彀?
      算了吧,这题超纲了。
      凡间那老话怎么说来着,画虎不成反类犬,她可学不来天界第一战神的气韵。
      胡思乱想了一通后他们已走到玄彀那恢弘的书房前。肃和宫里的屋子都没有什么装饰,简朴到了极点却能给人一股威严的气势。长廊幽幽,庭院深深,越发衬得这屋子冷清空寂。
      连翘在屋前停下,将手一摆,面向褵帨:“请吧,褵帨仙子。”
      褵帨的心砰砰直跳,可怜巴巴地望向连翘:“你真的不能陪我进去?”
      连翘说:“恐怕你心中还不愿意我进去。”
      褵帨知道自己在她心中的定位是个“妄想勾引上神的不自量力的仙官”,这句话是在嘲讽她,但褵帨也懒得辩解什么,深吸一口气,上前推门。
      屋子很大,推开门后还看不见玄彀。褵帨小心翼翼地向里走了几步,猛然听到身后声响,是连翘把门给关上了。
      屋里静得出奇,褵帨走一步要花上十步的功夫,就是不敢这么快见到玄彀。这里装潢并不华丽,最亮眼的是壁上挂着的一幅《空山积雨图》。画的是雨后的山林泉涧,笔力遒劲,线条分明,画风爽朗,看落款是玄彀亲手所画,看来能值不少钱。
      绕过一个朴实无华的屏风,终究还是来到了屋子中间。只见一个玄衣男子单手支腮坐在一方木几前,桌上摆着一幅画,画上是一树褵帨不认识的花,不过那上面写的字褵帨认得,是梅花。
      这男子面容俊朗,气度雍容,他只着一身朴素的玄衣,低眉垂目地坐在那里,便让人忍不住移目过去,却又不敢多加注视。这就是玄彀,北方仙界的司战之神,肃和宫的主人。
      玄彀在低头看画,没有搭理她,褵帨向他行礼后他只淡淡道:“早前闲来无事,画了幅梅生上神府里的梅花,请你来鉴赏一下画得如何。”他的声音和这间屋子一样低沉冷冽,却又不致令人感到失礼。
      褵帨懵了,鼓起勇气说:“上神,我不会赏画。”
      玄彀语气微凉道:“只是看一眼,有什么不会的?”
      她不敢再争辩下去,乖乖地走到木几前跪坐下来,默不作声地装作在认真看画。
      其实姻缘府里的画也不少,但大多都是月老那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人书,褵帨能对月府流传的各部小人书如数家珍,但对玄彀的画实在是一筹莫展。她只能悄悄回忆着书上见过的描写梅花的句子,平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有文化的人儿像块宝。难就难在领导让你看画你就必须得说点什么,尤其这还是领导自己画的画。可惜连翘不在,她对玄彀那么有研究,倘若一同在这里赏画,定能说出一篇参考答案来。
      褵帨在心里叹了口气,抱怨着抱怨着,关于梅花的好词好句一个也没想起来,倒是发了一肚子牢骚。待她终于想起自己该干正事的时候,玄彀已经不给她思考的时间,他把脸转向她问:“褵帨仙子认为如何?”
      嗯?
      认为什么?
      褵帨悄悄抬眼,陡然撞上对面专注的眼神,玄彀竟然好像一直在盯着她,也不知道盯了多久。
      奇哉怪也,她又不是连翘那样貌美的仙女,玄彀干嘛要用这种探究的眼神盯着她?
      褵帨心下一慌,听见玄彀开口,居然问出一句:“在肃和宫住得还习惯么?”
      嗯?
      怎么就换了个话题?
      而且这种关心人的话可不像是玄彀说得出来的。
      “习惯习惯。”褵帨连忙点头。
      玄彀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杯:“那么是与我共处一室让你不自在了。”
      褵帨摇头:“自在自在。”
      玄彀拿杯盖拂了拂杯口:“既然自在,那你怎么又心神不宁,左顾右盼。”
      有么?
      她只不过瞄了眼右边那个呆鸟造型的碧玉鹤烛台,扫了眼柜子顶上的青玉灵芝盆景,看了看玄彀手边的青釉茶盏和盖罐,再盯着左边的古狻猊墨细嗅了一下檀香的气味……
      好像确实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玄彀轻啜了口茶,淡淡开口:“说吧,觉得这幅画怎样?”
      到头来还是没绕开这个话题……
      褵帨不敢再乱瞟,紧紧地盯着那幅画,硬着头皮发言:“这棵树挺拔高大,枝繁叶茂,一看就是棵好树……”
      “我好像没有画枝叶。”玄彀不咸不淡道。
      褵帨脑子里闯进一个和当前情况没有半点关系的念头,她觉得这位少年上神当战神当得久了仿佛变成了一件兵器,从内而外都散发着严寒刺骨的气息,和他离得近总是让人心生惶恐。
      她眨了眨眼,背脊流下一道冷汗,假装镇定地继续道:“这些花色彩鲜艳,造型别致,一看就是好花啊……”
      褵帨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她不用看都能感受到玄彀那充满压力的视线,简直就像在她身上劈下十几道天雷。
      室中陷入沉寂,许久之后,玄彀伸手将茶杯放回木几上,却在手伸到一半时忽然抖了一下。褵帨叫了声:“小心!”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茶杯。
      尴尬的是,她的手扶的是玄彀的手。
      褵帨迅速收回手来,深深埋头于胸前,眼观鼻,鼻观心,玄彀倒不见慌张,继续把茶杯放好,黑眸里闪过一丝嗤笑:“我不该指望你懂这些高雅的东西。”
      褵帨知道他讽刺自己,却毫不在意:“上神说的是,小仙本就不常看见梅树,月府里桂树、桃树和相思树居多,褵帨都很喜欢。”
      “不喜欢梅树?我听连翘说,你对梅花的兴致很高。”
      褵帨悚然一惊。她之前一直忽略了两件事情,一是连翘和玄彀关系好,二是玄彀拿走了坑里的那些东西,听玄彀这句话,难道他也知道那些事了?
      不容她多想,玄彀又说下去:“花草也有人情,人们赏花,也是因为花草可以寄托人们的情思。连翘仙子爱梅花的风骨,凌寒傲雪,比桃李之辈更有一番风韵,褵帨仙官看花,不会只好好色吧?”
      褵帨继续装傻:“小仙没什么情思。什么季节开什么花,就顺其自然地喜欢它。连翘仙子说梅花凌寒孤傲,不畏风雪,令人钦佩,小仙却没什么感觉。我想它本就是要开在冬天的,要是在春夏或其他时候开说不定就活不成了。桃李要是被移植到北方冰天雪地里一样也开不成了。不管什么花草都是顺应自然之道生长枯荣,何必要分出雅俗。天地有规矩,自然有秩序,花花草草都应该遵守规矩秩序,才不会乱套。”
      玄彀伸手在画上敲了两下,语气变得严峻:“看来你不是不懂,而是装傻?”
      “我是真的不懂。”褵帨干脆地回答。
      画是肯定不懂的。
      要问点和梅花有关的别的什么……那也是不懂的。
      玄彀沉沉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阵,冷哼一声:“我怎么记得,你还参加过九重天绘画大赛老年组比试?”
      褵帨抿了抿唇,欲言又止,最后颇为难地说:“这说出来不太好……”
      “说。”
      褵帨叹了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道:“参赛的那幅画,是我去凡间买了一张门神像描的。”
      “为何要买门神像?”
      “因为事先得到小道消息,老年组比试的赞助方是门神,凡人画的门神像最高大英武,我就照着那个模样描了下来,果然进了前三……”褵帨想了想,虽然这样要求玄彀不太好,但还是得说,“上神,求求您一定不要说出去啊!”
      玄彀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额头:“你也是个人才。”
      “多谢上神夸奖,上神要是喜欢,我可以给肃和宫每扇门都画一张,我画得可好了……”褵帨乐呵呵地说着,玄彀没让她说下去,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昨天我去了趟财神府,见到了元宝仙官。”
      他停了一下,貌似云淡风轻地说下去:“元宝说,那只袭击你们的相柳好像认识你?”
      “绝对不可能!”褵帨下意识摇头,又急匆匆加上一句,“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知道为什么那个相柳会盯上我。”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长势喜人。”
      那天因为要赴宴,相思请了好几个侍女给她收拾了足足一个时辰,最后那妆容打扮让褵帨都不相信那是她自己。
      她说完这句话后,不知为何,觉得气氛变得莫名的安静。和那种寂然无声的安静不同,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安静。
      半晌后,玄彀开口:“这个词,凡人一般用来形容庄稼。”
      “噢,”褵帨懊恼地皱了下眉,又虚心地请教他,“那如果要形容我长了一副很有诱惑力让人想抓起来的样子呢?”
      玄彀给了她一个回答:“你可以说你膘肥体壮。”
      词是个好词,但怎么……听起来还是觉得怪怪的?
      不等她疑惑完,玄彀又开口:“还有你额头上这个印记也很可疑。”
      褵帨自醒来以后就对这片花瓣思考了很久,最终得出一个吓人的结论,她把这个结论告诉玄彀:“这可能是相柳给我做的标记。”
      “你该反思一下你为什么会被相柳盯上,”玄彀收起画,没再向她看上一眼,“早知道你是一块石头,想来被相柳吃了也没什么关系,就不必费力气救你。如果这印记真是相柳的标记,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褵帨望着玄彀眼含热泪:“我虽然是一块石头,但也是一块细皮嫩肉的石头,您不会忍心看着我死于非命的。”
      玄彀拿起一本书,声音从书页后响起来:“细皮嫩肉才好,身上撒点毒药,让那相柳吃了,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您说的是除他还是除我?”
      “一石二鸟。”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男人。
      褵帨一边腹诽一边悄悄地瞪了他一眼,没想到玄彀忽然抬起脑袋,直直地向她看过来。看的时机真是恰到好处,一个奇丑无比的鬼脸还没来得及收起,正好落入玄彀眼帘。
      尴尬的褵帨立即恢复成严肃的面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小跑离开。寒光殿里,玄彀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匆忙离开的身影,而后又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投入他的兵书中去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凭空发生的。
      各种现象相互联系,某一现象既是前一现象的结果,又是后一现象的原因,环环相扣,息息相关,所以玄彀特意让她去赏画一定有什么深意。
      褵帨盯着院里光滑可鉴的青石台阶,眼前仍是方才书房里的一幕幕场景。这件事实在可疑,按理说她只是来肃和宫打杂的,为什么看幅画还要叫上她?
      难道是因为梅花神?
      玄彀也知道梅花神的事情了?
      褵帨正打算仔细推敲一遍玄彀和花神那件事的关联,冷不防被人晃了晃肩膀,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粗犷豪放的脸。这人就是一直陪在玄彀身边的仙侍冽烽。
      这是个外表冷漠,内心如火的小少年,倘若不是跟了玄彀,估计也是飞扬洒脱的阳光靓仔一枚。冽烽在她身边的小板凳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口:“你和上神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北海小龙孙满月宴。”
      “你和上神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玄武桥。”
      “你和上神第一次见面……”
      褵帨打断男子的发言:“冽烽,我对你家上神没有半点邪念,你也不用费心打听我们的事了。”
      褵帨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心反差如此巨大。别看冽烽长得虎背熊腰,体格健壮,让人觉得一脸凶相,可其实,他十分的友善,这种友善体现在——自打褵帨进入肃和宫起,他就每天热情洋溢地询问着褵帨和玄彀相识相知的经历。
      褵帨表示,在北海时她真的和玄彀交情一般。
      本来是根本不可能有交集的,要不是出了相柳那档子事,又因为她想接近连翘这才选择进肃和宫打杂以报恩,她根本不会和玄彀有任何接触。奈何冽烽只愿意相信他想相信的,褵帨真是有心无力,百口莫辩。
      而且褵帨很不能理解的是,明明每次她都用很义愤填膺的语气复述着玄彀如何捉弄她的事情,冽烽却总是听得哈哈大笑,并夸赞他的主子竟然还有这样风趣的一面。褵帨满腹郁闷,你主子的风趣可是建立在对她的讽刺之上的啊!
      比如这一次,冽烽听完玄彀说她看起来不大聪明的那件事之后,再一次拊掌称赞:“上神对你着实特别,特别的毒舌。”
      如果忽略掉那喜悦自豪的语气,单论毒舌二字还是可以把这句话归为对玄彀的谴责的。褵帨叹气:“毒不毒舌都无所谓了,主要是……”
      她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褵帨想说“主要是他拿走了她想拿的东西”,那些金簪子玉花囊铜烛台,都有可能存在花神和凡人有私情的铁证啊!现在好了,它们都在玄彀手里,这让她怎么敢去拿?就算有那个胆子,实力也不允许,斗斗连翘还可以,斗玄彀……她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吧。
      冽烽见她久久不说话,用力晃了她一把:“主要是什么?”
      褵帨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主要是他是上神,上神放的屁都是香的,说的屁话也都是香的。”
      “我怎么觉得你在骂人?”冽烽困惑。
      褵帨摇头:“你觉得错了。”说到这里,她拍拍屁股站起来,问冽烽,“连翘仙子还在府里吧?”
      冽烽惊道:“你又要去骚扰连翘?”
      怎么能说是骚扰呢,褵帨白了他一眼:“我找连翘仙子有正事。”
      冽烽说:“你找连翘仙子能有什么正事?上回你找她喝酒,上上回你找她抚琴,上上上回你找她踏秋……不知道的都要怀疑你对她有意了。“
      没想到褵帨坦然点头:“连翘仙子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对她有意很正常。”
      冽烽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褵帨却露出个小人得志的笑容,又拍了拍冽烽的肩,蹦蹦跳跳地出门去了。
      到了第二天,是她和元宝鹿童约定碰头交换消息的日子,他们最近在准备一个大计划,所以褵帨早早就出了宫,但不成想遭遇了不测。
      事情是这样的。本来她乔装改扮了出门,碰巧在半路上又撞见一个罗缨说书的窝点,于是她英勇地捣毁了这个窝点,没想到碰巧撞上了正在那个窝点听书的某尊贵女仙。
      这女仙面貌可爱,气质卓绝,只是她抓着褵帨胳膊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来历更加惊人,乃是北方天帝最小也最受宠的女儿流素。褵帨无法挣脱这女子的魔爪,于是出门没看黄历的她遭遇了绑架。
      其实两人总共没见过几次,但褵帨见到她就发怵。虽然她面貌可爱那也不改她可怕的本质。公主本身并不可怕,脾气暴躁的公主也勉强不可怕,脾气暴躁又深深仰慕玄彀以致四处扬言要找她褵帨单挑的公主,那就是恶魔级别了。褵帨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庆幸了一下幸亏她今天出门时变成了一个老道士,不然万一被这位小公主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她脖子上现在就是一片祥云。
      没想到啊没想到,才小小地开心了一下,那说书的罗缨冷不防开口叫了她一声,流素登时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容,气势汹汹地质问:“你就是褵帨?”
      “当然不是!”
      流素吩咐她的贴身侍女小栀把罗缨抓住,厉声喝问:“这个糟老头是不是褵帨?”
      褵帨一面拿蒲扇遮住自己,一面疯狂用眼神暗示,可罗缨快人快语,已经说了出来:“怎么不是?她化成灰我都认识。”
      流素怒不可遏,把褵帨五花大绑,褵帨吓得尖叫:“公主,您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了,你这个花言巧语的小人,混进肃和宫绝对不安好心!我决不能让玄彀哥哥掉进你这个骗子的圈套里!”流素气鼓鼓地拉着她就走,褵帨急道:“公主,您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流素瞪她一眼:“自然是把你藏起来,让你回不了肃和宫。”
      说完,她又对愣在一边的罗缨下命令:“你什么都没看见,听见没有?”
      罗缨立马腾云:“我什么也不知道。”接着化成一团白影消失。
      可怜的褵帨在心中痛骂了罗缨几句,她既不敢挣开公主的魔爪,也不敢顶撞气头上的公主,心急如焚,欲哭无泪,眼看就要被公主关进不知哪里的小黑屋,褵帨灵机一动,大吼出来:“我不是自愿进肃和宫的,是月老让我去肃和宫的!”
      流素明显不信:“月老让你去肃和宫干什么,他和玄彀哥哥又不认识。”
      “因为太多女子找他帮忙和玄彀上神牵线,所以月老让我去肃和宫当卧底,暗访玄彀上神的习惯爱好。”褵帨瞎编了一通。
      流素一听,停了脚步,回过身来看她:“你去肃和宫当卧底打探玄彀哥哥的爱好?”
      褵帨用力点头:“我奉月老之命埋伏在肃和宫,观察玄彀上神的吃穿用度,日常生活,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只要掌握了玄彀上神的喜好,还怕抓不到他的心么?”
      流素若有所思,但又颇为怀疑:“那你可有打探出什么?”
      褵帨察言观色,便知自己若说没有,流素必定不信,于是硬着头皮信口开河:“目前取得了一些进展,但还需要……”
      “你倒说说看,要怎么讨玄彀哥哥欢心?”流素不等她说完便问了出来,且一屁股坐在了青石上,显然是要和她“好好聊聊”。
      褵帨本就是胡说,被流素这么一问,登时舌头打结,好不尴尬。流素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眼看新的一波怒火就要发作,褵帨只好再次硬着头皮开口:“其实要讨上神欢心,最关键的是……信心!”
      “信心?”
      “就是要有百折不挠,屡败屡战的勇气!”
      褵帨清清嗓子,抖擞精神,回顾自己的经历,言传身教起来。当她说到以相思为首的一帮损友是怎么打击她的信心的时候,流素打断她的话:“不对,既然你是奉月老之命进肃和宫的,相思仙官又怎会出言打击你?”
      厉害啊,这个小公主虽然看起来暴躁单纯,但一点也不好骗。褵帨答:“你知道上神不喜欢别人关注他的感情生活,月老这个计划当然要暗中进行,他老人家跟我是单线联系的,月府里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个计划。所以公主您也不能把计划暴露出去。”
      流素点了点头,又问:“信心好说,我缠着玄彀哥哥这么多年了,他不知拒绝了我多少次,我也从没退缩过。可只有信心有什么用,你这个建议不用你去肃和宫当卧底我也知道,我要的是具体的计策。”
      褵帨哑然片刻,好不容易又找到一个词:“你还需要有耐心,和一些手段……”
      接着她又把自己意图借花献佛和串通元宝的两件事情挑重点给流素讲了一遍,谆谆教诲道:“虽然我的小计谋都出了些差错,不过我相信以公主的聪慧,只要好好谋划一下,肯定能讨上神欢心的,到时候不要说进肃和宫,抱得美人归都没问题。”
      流素的反应并不如她想象中美好,听了这两段故事,她十分不屑地说:“也就你这种小仙才机关算尽花样百出,我堂堂天族公主,怎能同你一般使这些阴谋诡计。”
      褵帨扁扁嘴,不知道是谁跟她说要具体的计策,果然甲方的心思你永远猜不透。
      她想了想,这位公主既然要追求高尚,那就往高尚了说:“谋略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真诚。”
      她又把自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向螃蟹拜师的事讲了一遍,虽然最后没成功,但没关系,她把结果略去不讲就好。又讲到最后相思告诉她要用真心话打动玄彀,第二天玄彀就意外地让她低调地收拾起东西,低调地随他离开北海,而相思则被吓得推敲起了星座风水,因为他怀疑起这年度最灵异的事件预示着什么不得了的灾难。
      褵帨把相思教给她的东西也原封不动地教给了流素,并煞有其事地换了个说法:“公主你看,这都是我亲身实践得来的成果。而根据我在肃和宫潜伏半个月来掌握的第一手资料,玄彀上神比较喜欢温柔、爱撒娇、又真诚的女子。”
      流素还是不满意:“你说的这些难道我没有么?我不温柔么?”
      褵帨沉默。
      “我不会撒娇么?”
      褵帨默默点头,那您可太会了。
      “我对玄彀哥哥的爱不够真诚,不够厚重么?”
      流素每问一句,火气便增大一分,灵魂三问后拍石而起,不由分说地又要带走褵帨,同时愤愤道:“我瞧你又是忽悠人,你定是拿这些鬼话来骗我,让我白费力气,免得挡了你的道。”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眼看着流素又要把她绑架到天宫里去,明事理的小栀仙官开口了,她扫了眼褵帨,诚恳道:“公主就算不信她,把她绑走了也不大好。褵帨仙官毕竟是九重天月老手下的人,现在又在肃和宫当值,无缘无故失踪了,怎么跟月老交代,怎么跟玄彀上神交代?”
      流素趾高气昂道:“她不过是一个没用的仙官,要什么交代?少她一个也不会天下大乱,就算她永远消失了恐怕也没人会发现。”
      永远消失?
      果然是心狠手辣冰冷无情啊……
      褵帨的脸耷拉下来,好在小栀又开口了:“虽然她没什么用,可上神府里就这么几个仙侍,突然少了一个,上神也不会真的不管。而且万一她在帮上神办事呢?公主突然把她带走,岂不是要耽误上神的事情?”
      流素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有点动摇,对褵帨恶狠狠道:“要不是怕耽误玄彀哥哥的事,我才不会放你走。不过你给我记好了,别对玄彀哥哥有什么非分之想,要是……”
      “要是我对上神有非分之想,我就天打雷劈!”褵帨立马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迫不及待地说,“公主,快给我松绑吧。”
      解绳子解到一半,流素忽然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停了下来。她眼望东方,目露柔光,嘴角上扬,接着在褵帨耳边爆发出响彻云霄的一声呼唤:“玄彀哥哥!”
      远处一团云上的连翘浑身一抖,不知含着什么语气说:“小公主又来了。”她这句话刚说完,流素已经拽着褵帨风驰电掣般飞去,降落在连翘和玄彀身前。
      一见到玄彀,流素的脸比池子里的红莲还娇艳,流素的嘴比日出时的老天鸡还积极地叫个不停。褵帨真是大开眼界,凡间有种杂技叫变脸,这流素公主不需要任何仙法加持,去表演变脸就是一绝。
      任凭她亲眼所见也难以把流素前后两幅面孔结合在一起,就是这个现在笑得甜蜜蜜的姑娘片刻前还对她施以恐吓并打算把她绑架到小黑屋去。左右不超过半个时辰,这公主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而最神奇之处在于,在飞过去的路上,流素能一边对玄彀露出纯真可爱的笑容一边用尽狠话在褵帨耳边痛骂连翘是个狐媚子。
      对于流素那些没有多大意义的娇嗔玄彀并不理会,他直接瞄准流素身后那人开口:“这位老道长看着眼生,不知是何方神圣?”
      流素愣了一下,回身啐了一口褵帨:“你还不赶紧换回来,一个女仙竟愿意把自己弄成这副邋邋遢遢的模样……”
      褵帨无奈地摇身一变,回到原来的样子,玄彀打量了她一阵,说:“褵帨仙子现在又不喜欢做仙侍了,改做道长了?”
      “我……”
      她还没来得及敷衍一番,玄彀并不想听她回答,从她身边经过,抛下众人走了。
      流素连忙追过去:“玄彀哥哥,你今天去哪里了,怎么不叫流素啊?”
      玄彀不作答,连翘开口:“玄彀上神很忙,没有时间陪公主,还望公主见谅。”
      流素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又是你,你又要说你陪玄彀哥哥去练武了是不是?”
      连翘微微颔首:“以小仙的水平,还不足以陪上神练武,是玄彀上神不吝指点连翘习武才是。”
      她这语气虽毕恭毕敬,但在流素耳朵里一听就是在炫耀,把她气得够呛:“你作为一个草木之神,不务正业,天天舞刀弄枪干什么?”
      连翘依旧不卑不亢地回答:“全天界都知道,连翘虽是草木之神,但天性好争好斗,尤其喜欢格斗法术,谁说草木之神就一定是在屋子里栽花种草了?”
      流素忿忿道:“那你为何一定要找玄彀哥哥拜师?南方那么多战神,你找谁不行,非要舍近求远?”
      连翘微微一笑:“他们既已是我的手下败将,我又能向他们请教什么?”
      这两人在前面争吵不休,小栀悄悄扯了下褵帨的衣服,低声说:“褵帨仙子,你快想办法让公主别跟连翘仙子吵架了。”
      可是褵帨看得津津有味,摇了摇头:“不行啊,这两人我都惹不起。”
      小栀说:“公主再吵下去,上神对公主的印象就更差了。”
      褵帨说:“可是你们公主本来就是个暴脾气,上神肯定早就看透了,那还不如让公主真性情一些,别装模做样的。”
      “你说谁是暴脾气!”
      流素火冒三丈,猛然提高了音量,把一只正从他们头顶飞过的仙鹤吓脱了一屁股毛。
      褵帨猛然想起自己调侃相思的那句“法力高强的神仙,只要想听,你说得再小声她都能听见”,登时懊恼不已。不过她反应极快地溜到连翘身边,大声说:“我说公主率性洒脱,不拘一格,是个性情中人。”
      流素显然不信,冷哼一声:“我当然没有连翘那么温柔体贴了。”
      褵帨赶紧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公主和连翘仙子各有各的好。”
      “我怎敢和公主相比,连翘只是个区区草神,公主却是金枝玉叶,褵帨仙子还是不要拿我和公主相比了。”连翘相当谦虚地说。
      褵帨额头冒汗,连翘这句话怎么听都有种讽刺的意味,她只好又打个圆场:“公主和仙子相对于小仙来说都是大人物,也都是仙界女子中首屈一指的风流人物,各有一番风韵。”
      “你这个末等小仙官就会和稀泥,谁稀罕和她并列了?”流素鄙夷地看了眼连翘。连翘也些许轻蔑的笑意:“连翘自知不配与公主相比,也从未想要和公主相比,赚些虚名有什么用,得失心中有数即可。”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回到肃和宫门前,玄彀一路沉默着,此时忽开口叫了声:“褵帨。”
      没想到连翘和流素二人一听他声音都以为在叫自己,争着答:“在!”
      褵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茫然。
      但她在两人对她投来刀子般的视线之前识相地收回目光,小跑到玄彀身边,点头哈腰:“上神找我有什么事?”
      玄彀淡淡道:“连翘仙子和流素公主聊得甚欢,我不忍心打断,就让他们两个在门外多聊一会儿,今日不用给连翘仙子开门。”
      这句话说得十分响亮,表面上是在对褵帨交代任务,实际上完全是直接说给连翘和流素二人听的。他最不喜欢女子为了他争风吃醋,乃至吵得不可开交,而连翘糊涂一时,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她登时面露惶恐,急道:“上神……”玄彀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提步走入门内。
      褵帨跟着进宫,本想偷偷给连翘开门送个人情,没想到玄彀打量了她一眼:“你还守在门口干什么?”
      褵帨面露尴尬:“我……我监督连翘。”
      玄彀撇嘴讥笑了一声,转身:“过来给我泡茶。”
      褵帨虽百般不舍门外的连翘,还是只能乖乖从命。
      到了子夜时分,夜神巡夜过半,褵帨无比准时地冲到肃和宫门口,将大门打开:“辛苦连翘仙子了,连翘仙子快进来!”连翘丝毫没有被她的热情感动,对褵帨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客客气气地说了声“谢谢”,就不再理她。
      褵帨兴冲冲地跟在连翘屁股后面,小嘴叭叭地吵着:“连翘仙子,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偶像,特别想跟你义结金兰。你在我心里,比那个什么流素公主优秀多了。你不但生得花容月貌,沉鱼落雁,而且与众不同,光芒万丈。虽是花草之神,却有热血之躯。我在月府就经常听见你的英雄事迹,三百年前南方下界仙境遭到一支巫族的骚扰,你自告奋勇,随南方大将衮雍出征,勇斗巫族,立下赫赫战功,试问在天界女仙中,随军出征的有几个?立下汗马功劳的又有几个?”
      “可以了。”连翘虽然语气还不十分热情,但神色已经有所缓和。褵帨心中一喜,看来这连翘仙子也不能免俗,还是经不住人夸嘛。
      她又再接再厉,用更加饱满的热情说:“喜欢上神的人千千万,但我认为,除了连翘仙子以外绝无第二个女仙能配得上上神。仙子和那些庸俗的仙子公主不一样,她们看上的无非是上神的声名、地位、外表,可只有仙子你,是上神的灵魂伴侣啊!难怪仙子能获得上神青睐,似仙子这般英姿飒爽的女仙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来。”
      连翘微微一笑:“我也只是个平凡的仙官,褵帨仙子过誉了。”
      “不过誉,不过誉,”褵帨再接再厉地说着,“褵帨实在是发自内心地钦佩仙子,所以打定主意要跟仙子交朋友,把仙子当作褵帨学习的榜样!还请仙子给我一个进步的机会!”
      连翘定定地望了她一阵,破天荒地给了她个真诚和蔼的微笑:“褵帨,感谢你的厚爱,”褵帨扬起大大的笑容,只听连翘接着说下去,“但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
      ……夸了一顿还是白夸了。
      连翘无情地往她住的降霜斋走,褵帨咬咬牙,干脆冲上去抱住了连翘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连翘仙子,你好狠的心!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如你,不配当你的朋友,但是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刮风我帮你加衣,下雨我帮你撑伞,累了我帮你捶腿……”
      褵帨偷偷瞄一眼藏在袖子里的纸条,继续念道,“……饿了我帮你下面,凉了我帮你捂手,热了我帮你打扇,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放开我。”连翘无情地从褵帨手里抽出胳膊。
      褵帨怎么会被这点困难吓倒,她挡在连翘身前,清了清嗓子,深情朗诵起准备好的台词:“连翘仙子,其实我爱慕你很久了,从第一次在北海龙宫见到你,我的眼光就不知道怎么离开你……”
      糟糕,又忘词了。
      褵帨又偷偷瞄一眼藏在袖子里的纸条,继续哭:“我总可以很快地在肃和宫里找到你的位置,仿佛你在哪里,光就在哪里……”
      “刷”地一声,连翘拔出腰间匕首,向褵帨面前一划,又举到眼前,有意无意地开口:“肃和宫里哪来的苍蝇?”
      褵帨早已被那刀拔出来时的清响吓丢了魂。
      她面如土色,讪讪一笑,闪到一边,连翘还刀入鞘,大步走进降霜斋。
      就这么呆站了不知多久,褵帨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啧啧啧,褵帨仙子你对连翘仙子的感情不单纯啊。”
      褵帨扭头一看,发现是满脸都散发着八卦气息的冽烽。
      冽烽肩上搭着一块布,这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威武,而像个凡间的店小二,还是个爱凑热闹的店小二:“褵帨仙子,你又骚扰连翘仙子,可是……可是天界还没同意这样的事情,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岂不是对你的清誉有毁?”
      这都哪儿跟哪儿?
      褵帨默默腹诽了一下,白了眼冽烽:“你太落后了,你怕是不知道月老都写了多少本百合脆皮鸭了,亏你还……”褵帨想了想,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冽烽好奇地问:“什么是百合脆皮鸭?”
      褵帨说:“你看,我就说你落后吧,有机会我带你认识罗缨大大,你就知道了。”
      冽烽呆呆地点了个头,又饶有兴致地问:“那么你跟连翘仙子发展到哪一步了?”
      褵帨给了他一个很中肯的回答:“进展到流素和玄彀上神那个地步了。”
      冽烽微愣:“那不就是没进展吗!”
      “我在努力啊,”褵帨说,“你没看见我为了讨连翘仙子欢心呕心沥血、搜肠刮肚、穷尽心思、绞尽脑汁编了那么浪漫的一段话吗?”
      冽烽喷她:“那根本不是你写的!那是佟掌柜说给小郭还有湘琴写给直树的!抄袭可耻!”
      褵帨诧异道:“烽兄你也追过湘琴直树啊,可你不是说这都是小女生看的东西吗?”
      冽烽脸上闪过两坨不正常的红晕,他说话的声音也有着一丝丝不自在:“我梦到的!”
      褵帨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忽然回头,郑重地向冽烽抱了个拳:“烽兄,在下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冽烽也配合地对她抱了个拳:“在下请说。”
      褵帨从怀里拿出一个简帖儿,交给他,握着冽烽粗糙的双手,无比认真地叮嘱道:“你找个机会,把这封信亲手交到连翘仙子手上,并且亲眼看着她读完。”
      “又来一封?”
      “我相信只要我持之以恒,她总会被我的诚意打动。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
      冽烽表示不想听她朗诵并打断她:“可连翘仙子那里已经积信成山了,她心里也没起半丝波澜。”
      褵帨哑然片刻,故作高深地瞥了眼冽烽,为自己圆场:“量变会引起质变,你一看就没有好好学习唯物主义。”
      冽烽:“……你一个神仙好意思说么!”
      褵帨充耳不闻,迈起张狂的步伐大摇大摆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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