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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铲 ...

  •   第十四铲:

      绿离去的前十个年头,故面对着画像死心塌地地等待。其中经历分家,丧母,家道败落,举族北迁……他一一忍耐下来。他等得艰难无望,而绿没有回来。

      再往后的日子,故把画收起来,他开始逛窑子。酗酒,欠债,染病,治疗之后愈加放纵……他用了一切办法去把绿忘记,但是没能成功。故心灰意冷地懂得,生命中绿出入的轨迹,从来不是他可以把握的。

      从前,欢乐太多的透支出去,故以后的日子只能过得苦难。苦难也要维持,死去原是解脱,而他已经没有资格。

      故历经了多少次搬家,而长随身边的只有一幅画卷和一枚佩饰而已。那两件东西昔日沾染了仙灵之气,是栩栩如生价值连城的宝物,故守着它们,破瓦寒窗之下苦苦挣扎。

      ……指决松开,绿把眼睛闭上。很多事情,不能去想它。

      故一生无子,也没有娶妻,陪他走到最后的是翠岫,他此生唯一迎娶,却没有碰过的女人。临走时绿对她说,“如今我懂得了什么叫做辜负。我连累你们一生,对不起。”

      翠岫笑一笑。“不惘故爱你一场。你最后能来陪他,他毕生也就值得了。”

      绿没有再留下什么。厚葬一具躯壳毫无意义,而对于翠岫,绿说,“我给你的东西,日后老天爷会一一加倍地讨回来。任何事情都不是没有代价的,这个道理我明白得太晚了。”

      翠岫说不晚。不晚的,你以后的路无穷无尽,什么时候把道理明白了,都不晚。

      绿带着那幅画卷回到云崖岸。她对玉说,“我不想再找紫了。”

      玉沉没无言。

      终究是经历了才能够懂得,五百年前的那句话如今回味起来,苍白却又深刻。绿抬头仰望虚空当中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玉,喃喃地说,“这么久了,谢谢你。”

      * * *

      人间

      三百年后明嘉靖年间

      山间小路中行走着一位青年。

      青年容貌清秀,一看便知是南方人士。他牵着马,篮衫布履,身背行囊,崎岖山路之上脚步落得轻快坦荡。他这是要去赶考的,满腹经纶沉淀到如今,他是志在必得而去。

      走到山腰,他停下,蓦然惊骇无以复加——他面前一位女子,轻盈淡定地立着。绿衣翩然,长发轻扬,绝世容颜当中一点黯然惆怅,灵光高洁得不能逼视。

      这样一位女子站在面前,青年大张了口,馨香悠然填满胸腔,他几乎坐到地上。

      那绝不是人间的女子。她是狐狸,是鬼魅,或者是神仙?青年脑子呆呆得不能想,他只管瞪着眼睛,怔怔地定住。

      面前的女子看着他,目光哀伤怜悯。她走过来,青年看到一池碧水轻烟的摇曳。

      “如今你叫做什么名字。”

      女子开口,一线清音自天际而来,青年一阵颤栗。

      “在、在下……”半晌之后,魂魄归来,他慌忙一揖到地:“在下山阳书生吴汝忠,此行入京赶考去的,赶问姑娘……”

      “吴、汝、忠。”女子将他的名字缓缓念过,眼中一瞬的寂灭。她望他,片刻之后说:“我来找你了。”

      “姑、不不,小姐,我们曾经见过?”青年手足无措地问,但他知道那是不会的,见识过了这样的颜色,谁还能够忘记?可是,是什么竟然如此熟悉?

      “很久之前。你不必记得。”女子望他,片刻之后说:“你坐。我有个故事讲给你,你只做故事来听吧。我答应过,你说你不想忘记的。”

      * * *

      “死了?那怎么会!”

      青年一拍腿,愤愤不平地跳起身来——“齐天大圣竟然就这样死了,太窝囊太窝囊!”

      绿静静地看着他。

      她讲了故与自己的故事,讲了紫,故意淡去了所有的颜色,那青年听得索然无味。但是他追究起那只猴子来。那只大闹龙宫冥府、横扫十万天兵的妖猴,谈起他来青年的眼睛都是亮的。

      “不对不对,不该这样。”

      “天上的神仙太卑鄙了!”

      “天生地化,炼丹炉原也该奈何不了他的……”

      青年转着圈子,口中念念不绝,都是些替孙悟空抱不平的话。至于故和绿,至于紫,通通没有入他的脑袋。

      这样,便是最好。

      绿站起身来,身侧取出当年的那幅画卷。

      “这个你收着吧。我答应了他转交给你。你收着就好,永远也不必去想它。”

      青年接过卷轴,就手展开。眼前豁然一亮之后,他目光在画与绿间一番流连,忽而一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绿的眉头霎时皱紧,她动容得一步踏上,面色苍白地问他:“你说什么?”

      “啊,唐突了,小姐请看这题字。”他持画卷转到绿的眼前,言语间不免有些卖弄意味:“‘始知离思’。所谓离思者,唐人元稹之作,在下方才所吟正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两句。看了题目便脱口而出,小姐请不要见怪才是……”

      “那两句是什么,烦你再说一遍。”绿望住画,目光中是一派苍茫的复杂。青年几乎被吓住,他仓促开口,无韵无调地重复到:

      “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绿感觉有刀子缓缓地剜过心头。

      那曾被她一代而过的清丽圆润的字迹,故在遥远的三百多年前留下的那些心意,如今像个沉重的浪头一样打来将她瞬间淹没。绿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当年的何府,她轻车熟路地来到故的书房跟前,推门,便看见故伏案作画的背影……她轻吸一口气默默地仰望苍天。

      面前这个踌躇满志的要去赶考的男子,他已经不是故。

      再也不会有故了,当年西子湖畔为了落榜而庆祝的少年,他再也不会回来。

      青年的身影远远地去了,绿目送他。透过躯体,她看到他魂魄中那个深深刻穿的“紫”和血肉模糊的“绿”字。

      新的印记,那是经历了刀山火海寒潭油锅而得来。绿可以想见,故老脉苍苍的魂魄是如何拚着一口气在炼狱中一劫一难地挣扎行走。只是因为,不想忘记。

      最后的誓言,原不是说说而已的。可是,何苦呢,故。你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那些原该忘却的,何苦非要记住。我已经错过了一次,所以,故,不要再重蹈覆辙。

      绿伸出手,隔着茫茫山路径直触摸到那具躯壳中的灵魂。那些刻穿前世今生的烙印,那些只属于前尘过往的名字,绿将它们缓缓抚平。

      偿还给他一缕纤尘不然的魂魄,这是绿所能为故做的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情。从此茫茫三界,碧落黄泉,他们再也没有相识的凭证,再也不会被记忆纠缠,再也……找不到彼此。

      * * *

      回到云崖岸,绿开始织布。

      青云与红霞当中抽出丝来,纤纤素手梭线绰约,青和红的布匹缓缓铺满苍凉天际。

      天的尽头,没有人来管束。

      玉静静地看着她。

      偶尔,绿停下来,就对玉说:“咱们两个人也终于不再需要语言了”

      玉笑笑:“你还差得远啊。等你懂得了我,地老天荒了。”

      “可是你都不再劝我。”

      “不啦,绿。随心所欲时就无所谓对错,你是笼子外面的人,我还能劝你什么?”

      绿把眼睛闭上,微笑,脑海中用力描画,却依旧不能勾勒出玉的样貌。那终究是个怎样的人?绿在心中无法定义。这怕是她为仙一场所遇最大的迷题,她好奇着,却又终于觉得,解不开,也好。

      时光冉冉,又五十年。

      绿在云崖岸织出了两匹千里之长的纱卷。此刻,她用手抚摸它们,柔华如丝的那上面,穿梭了她所有的过往与反悟。抱起卷首,绿站起来,这是最后的时刻。

      她要走了,西霞山。这个温柔倔强的仙子,她决心要放飞自己沉淀千念的思念。

      云崖岸上,她回过头来。

      “玉,我真的舍不得你。”

      无声无息,玉的疼痛传递而至,绿知道,此刻他想出来。

      但是他不能。二郎真君的笼子,无限收小当中是玉艰难的叹息。他说,绿,不用,可惜我不能送你。

      “等我。”绿摇头,后退一步,她把这句话喊出口——“玉你等着我!”

      随后,转身,碧色烟霞与千里云纱飞掠而去。天尽头,一抹流光划过。

      * * *

      西霞山

      遥远的,绿看到青龙。青龙人形的身影独立在万刃绝壁上等她。绿落下来,青龙回首,合拢的眼睛清冷安然。

      他走过去将青与红的料子握在手里,淡淡地说,“可惜我看不到它。”

      “林君!”绿惊讶。可卜未来的曜黎不是碎了?为什么……

      “林君,请回去,绿不想连累了你。”绿惶惶然皱起眉,违犯天条的事情,她一个人做就够了。

      但是蓦然的,一声声呼唤自身后响起,绿霎那间凝固。仿佛是远古钟声怦然敲响在绿的胸口,耳边旷寂的回音当中,她缓缓回过头去。

      “妹妹,你至我们于何地。”

      绿看到红,看到橙,看到黄和青蓝。她们站在那里,衣衫软带缠绵地飞舞,眼中尽是千念遮掩之后终于流露的痛彻。

      “绿,你以为从头到尾,思念紫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么。”

      红的声音沧桑凝重,她看住绿,眼神是寂灭之前最浓烈的璀璨。她伸开手,说,“绿,来,跟我们在一起。”

      ……滚烫热流终于爆发。它脉脉地蓬勃地涌出绿一度枯竭的眼底,淹没一切地将她席卷。绿站在那里默默微笑,亏欠了自己那么久的泪水,如今,苍天终于还给了她。

      * * *

      此刻天庭,众多神仙遥望西方,雨师愕然看着人间大雨倾盆,他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青龙腾身化成原型,它衔住两匹纱羽的卷首一路飞升。流云掠耳的一刹那他想……也许万年以前他和朱雀就是这样,极尽美丽地缠绵过。

      青与红在天空当中纠缠交错,丝丝离离的阳光透过它们,落在人间的那种颜色,叫做紫。

      六位仙子携着手,她们凌身云端围绕着青龙,带泪的,微笑的,在清朗苍穹之下献出倾绝她们毕生华美的舞蹈……那是一场末世烟花的绽放。神仙们屏息凝视,连玉帝王母也惊诧得不能言语。他们仿佛知道,这是天上人间最辉煌的一次美丽,当烟花落尽时,这样的景色再也不会回来。

      * * *

      人间

      大雨过后,没来由的,万犬一时狂吠。

      没有了时间地域的界限,犬啸声音节制不住地直冲斗府。人们惊讶疑惑,纷纷探出头来一望究竟——于是,他们目睹了天际最绚烂的那次虹光。

      愕然倾叹的无语之后,人们奔走相告:看天上,看天上!最末的那一道是什么?

      ……以后人们会知道的,那是千年之前熄灭了的紫,如今以这样一种惨烈华丽的方式重新现世。

      此刻,南京街头一位年逾古稀的潦倒老人,他仰着头,混浊眼中忽然不能抑制的涌出泪来。他用手捂住眼睛,空寂心中一线火花迸出,他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这正是当年山道上那个踌躇满志的青年。他一生的志愿并未达成,官场的昏暗令他在茫茫路途中摸索得心灰意懒,如今,他已经是七十一岁的老人。

      他坐在桌前,静静怀想自己的一生。他记忆起五十年前的一座小山的中腰,自己遇上一位如仙如梦的女子。这女子为他讲了许多离奇的故事,那其中有一只天造地化、由石头当中蹦出来的猴子,猴子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孙悟空……

      他提笔,开始把这些写在纸上。

      百年之后,会有一部名为《西游记》的文学巨著流传史册,被人们广为传阅。那位写书的老人,姓吴,名承恩,表子汝忠。

      * * *

      绿仓皇回到云崖岸。

      玉帝已经下令——拿一干彩虹仙子来见!

      但是绿还有件事情没有做。这是最后的执著,她一定要完成。

      “玉,我回来了。”

      “玉!”

      绿把双手拢在唇边,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玉,怎么了,你在哪里?告诉我,玉!”

      “仙子,你因何而寻他。”

      身后,沉重的声音苍凉起落。绿蓦然回过头来,她看到太白。

      银发垂肩神情悲悯的长庚星,他站在云崖岸,等待绿的回答。

      “我要放了他。”绿脱口而出。她咬住嘴唇,目中的坚定早已经不能动摇。“初遇时他问过我,我说不,但是今日我要放了他。长庚星君,不然再也没有机会,求你告诉我关住玉的牢笼在哪里!”

      太白缓缓摇头。

      绿扭过身去,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玉!玉你在哪儿?!”……玉,快一点,我终于要解救你。

      但是太白说,“绿,你终究不明白。”

      他伸出手,用食指在空中刷刷地写下一个字来。绿看着它,呆呆怔住。

      那个字,是欲。

      “你以为他是谁,仙子。”

      “你以为四大天王当真这样糊涂,竟不知你私自出入南天门千年?”

      “你以为三界上下还有谁可以有曜黎一般洞彻乾坤的眼睛。”

      “你以为在这天的尽头织布,就可以如这般无人知晓无人过问?”

      “你以为人间的犬吠当如何解释?”

      “……仙子,你以为他口中的牢笼是什么。”

      太白的声音并不严厉,他是慈祥的无可奈何的,他并没有在逼迫绿,
      但是绿早已经说不出话来。

      还如何能够回答还如何能够细想,她已经被颠覆得天旋地转。一千年的交谈啊……口口声声叫着他的名字,心心念念需要着和陪伴着的人,绿从来没有想到过事情会是这样。

      原来被二郎真君关在所谓牢笼里的,竟是他潜藏心中的一念欲望。而那样落拓不羁放肆雍懒的囚犯,竟然会是真君自己!

      太白看着太过震惊之后茫然失神的绿,轻轻一声叹息。

      “他有一句话要我带给你。”太白把眼睛闭上,传音咒术缓缓施展。虚空当中玉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清澈如水悠然如风,带着那样不能触摸的疏懒与笑意流淌进绿的耳朵——

      “终于还是到这步啦。绿,别难过,你会去人间的。

      “我知道你从来也不喜欢那里,觉得苦海无崖是吧。但是绿,人间的欲是不用囚的,遇到缘分了,要珍重啊。”

      ……恍惚间,绿仿佛终于看到他了——那个长身玉立随意微笑的男子,那个卸下了银盔亮甲一领云裳轻扬的仙人,那不是二郎神,不是那个一脸沉默严肃的真君,他是玉。

      ……喧嚣近了,天兵天将已经追过来擒拿她。绿被他们抓住,将要带离的那刻,她转过头,用尽毕生力量回望这片地方。云浪无声翻滚着,她目光茫然,执迷而又虚无。有些事情,她永远也不会懂得。

      * * *

      触犯天威,彩虹青龙一律被贬人间。玉帝没有众伸预想中当的震怒,他冷冷地叹一声,罢了。

      锁神柱下,太白仰望杨戬。

      “何苦呢,真君,如今却是真的被囚禁了。”

      咒符封了天目,杨戬双眼微合,锁链穿身地被锁在这里。听到这话,他却淡然笑了笑。

      太白一时愣住。的确那似乎不是二郎杨戬了,谁人见过显圣真君如此清逸的神态?

      “为何你就不肯告诉她,炼丹炉下是逃不出魂魄的,紫已经灰飞烟灭了?有这句话,省却多少麻烦。”

      “让她从此死心吗。对,那是可以长长久久的平静下去。可是长庚,这满天庭的行尸走肉已经不少了。”杨戬把双目张开,清光洒落,一派寂寥一派冷傲。

      “只可惜玉帝还是不肯贬我。”忽而他唇畔勾起一笑,雍懒懒地道:“罢啦,等他关厌了我,我回去灌江口找兄弟们去了。”

      太白凝神良久,终于叹出一声笑来。欲念之心封锁天际这样久,终于被那小小仙子打开牢笼。如今杨戬和玉,到底完整成一人。

      他转过身,默默地想念着青龙。白衣素静的背影独自走远,天上人间,也许终还有能够相见的一天。

      我们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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