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十二铲 ...

  •   第十二铲:

      人间

      父亲过世之后,故也象是死过了一回。

      曾经以为自己是不贪心的,曾经自诩知足常乐,守着万物皆可招之既来的仙子,他什么也不求,要的只是绿那句生生世世的承诺。就只是这样而已。如今故知到,原来这不过是另一种贪婪罢了。潜藏在安逸表象下,更加难以成全的贪得无厌。

      天上有个叫做玉的囚徒曾经对绿说过,“贪婪是必然的,或多或少,没有哪个凡人能真正超脱。”

      他说的是对的。

      那些日子,真是株离了土壤的植物一般眼见着枯萎下去。有的时候看到镜子,故自己也奇怪,人已经这个样子了居然还是可以活着,心已经空空如也了居然还是可以搏动,那要怎么样,才算是死亡?

      亲友长辈看在眼里,安慰劝说甚至是勒令其节哀顺便、重振精神,心中则不免感叹这孩子的孝顺。

      然他们所知道的只是片面。

      不只是父亲,那个让故撕心裂肺魂梦相依的仙子,她也离去了,带走了他的魂魄,留下一生一世无尽无望的等待。这些,他们是不知道的。

      故开始喝酒。

      谈不上酗,只是有时候,沉重如山的思念与往事已经压制得他不能喘息了,不能再有思维和记忆,不能再有清晰,只有那个时候,他会喝酒。一次喝醉。

      独自一人扬杯痛饮,决绝得如同自尽。

      故的酒量不行,酒品却好。他不闹,不疯癫,往往是喝着喝着就咕咚一声,不管地方不顾姿态,直挺挺地扑倒下去。有时磕得重了,头破血流,翠岫发觉了赶忙来扶时,往往摸到他一脸冰冷的泪水。

      有多少话是无处可说的,堆积着沉淀着,再也承积不下了,只好用这样的方式倾吐。这是故唯一可以解救自己的方法。

      因了这个,重孝期间他饮酒,长辈们睁一眼闭一眼地纵容他。

      翠岫发现故的手心无论何时都是淤青的。越来越严重,终于有了伤口,便溃烂得不成样子。嬷嬷替他把手包了,心痛地问是怎么搞的。他不说。上药时,他疼得面色苍白,疼得哆嗦,但那眼睛里面却分明闪动着火焰一样的快意。仿佛只有这样疼了,才终于能够找得回自己。

      翠岫在一旁看着,末了冷汗淋漓。

      几日之后,她知晓了故的秘密。

      那是一日凌晨,翠岫被故喃喃的低语声惊醒。倾听片刻,翠岫知道那是梦呓。如今只有梦里,故才会说出这样多的话来。

      梦里他是面对了谁呢?翠岫坐起身,于黑暗中淡淡地辨认他。他的声音这样柔,这样委屈,包含了如许深重缠绵的情意。这些她从来不曾领略过。

      梦里,那是个可以让他依依耳语的人。他满腹的愁肠心事都可以交给的人。他唯一爱恋的人。

      故的辛苦,翠岫此刻微微的能够体会。有些心疼这个男人,这个彼此不爱却注定要相伴一生的男人。翠岫默默地叹息。随后她看到故攥成拳头的手心里,隐隐有光亮闪耀。

      被子掀开一些,淡绿的光芒自他指缝中焕发出来,清缓淡薄,西湖水一样的颜色。翠岫惊异地看着。黑暗中,可见故的指节已经用力到发白,缠绕手心的纱巾居然浸透,浓血沾染了被里,摸来还是粘稠一片。

      故依旧低语,间断的一两句,唇畔与眉心都不安稳地微微颤抖。翠岫看着他,心中一片荒凉。她的手覆上故冰凉绷紧的拳头,无意识的,只是希望他能够将自己解放开来。

      故醒过来。辗转睁眼,朦胧当中,他看到身边的翠岫。片刻间意识的抽离,之后他明白过来,梦已经过去,面前坐着的是她的侍妾。在黑暗中如此像那副画卷的侍妾。

      脾气忽然到达顶点,故翻身起来,猛地把手上的温暖甩开。他怒气冲冲地瞪她,声音粗鲁嘶哑:“谁让你碰它了!”

      翠岫波澜不兴地望过去。

      这样一个女人,她有他自己的力量,温良,但是持久。半晌之后,故终于失掉了对峙的冲动,心灰意懒中,手跌落在床上,筋疲力尽似的渐渐松弛。于是一枚翡翠叶子的轮廓自他指缝之中呈现出来,那些薄而微亮的清光,在翠岫眼前徐徐绽放。

      * * *

      翠岫替故换了药。故的冷汗滚落下来,她便轻些,两个人一言不发。

      翡翠叶子挂回了脖子上,故把它贴在胸口。每夜,他就是这样握着它,如此用力的,以至于连圆润的棱角也可以让自己血肉模糊。故仿佛是要将它揉进骨头、融入血液,仿佛是要同它一起粉身碎骨了方才罢休。

      这些,翠岫不问他。正如她不问那副画像,不问那些梦呓,不问故心底里潜藏的所有哀伤。这真的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子,她为故和她自己免去了太多的麻烦。

      重新扎好伤口,天已微亮。翠岫问他:“再睡会儿么?”故摇头,径自踱步到窗下,一旁,绿的画像静静悬挂着。良久,他回过身来,目光温和却也沉重地望去。他说,“我注定了要辜负你的。”

      “谈不上。”翠岫淡然作答。烛火光芒中她的容颜朦胧而秀丽,她垂下眼睛擎着若有若无的冷笑说:“咱们两个,谁也不亏欠谁罢了。”

      故的唇角动一下,便又归于寂静。他点头,说好。许多东西,他也可以不问。但他不禁要笑,一时间几乎要放声大笑出来。

      曾经绿说:“你们是有缘分的,我算过。”

      原来所谓缘分就是这样的彼此成全么?绿啊,你把许多东西算得这样简单,偏偏又这样周到。

      ……奇怪。明明他是要笑的,可为何眼前是朦胧的呢?

      * * *

      天界西霞山

      卯日星君车辇驶过,火硝奔腾,流霞漫天,半壁天界被映得通红一片。

      崖边,青龙淡然独立。夕阳余火温着他的脸颊,明灭当中,冰般气势也消磨得融化。

      面前的浩大,他是看不见了。睫毛覆盖眼底,那里面再闪烁不出曜石一般的清亮。他仰头,长发衣袂同被山风撕扯而起,飞扬成一派湛青的绚丽。

      这天上人间的是是非非,他和太白终于不用再看在眼里。他不管太白是否愿意是否承他的情,总之,一意孤行,这也是最后的一回。太白终于能够解脱,这就够了。

      看不见时方才知道,偌大天庭他已然轻车熟路。万年美色朝夕不改,如今终于厌倦。既如此,失了眼睛,也就真的没有什么。

      那日,决意把曜黎一角送到云崖岸时,一个声音沉重迫来——“何苦呢,若是在错中可以解脱,醒悟本身便是残忍。”艰难辨认之后,青龙豁然一惊。

      “为什么你也知道这些?”

      “你不用管。这件事情到此,你只告诉我,若可以选择,你是宁愿知道自己错了还是愿意永远蒙在鼓里。”

      青龙凝身云端,两道血线自他眼中不住地流淌。沉默良久,他终于想明白。

      “我……要知道。这终归是我的错,怎么可以逃避了事。”

      “你真这么想。”不容他片刻喘息,那声音冷冽如刀锋,在一片血红之中轻蔑斩来——“要是没有太白金星,那逃了便也没所谓了吧。”

      牙关骤紧,片刻,投降。没错,瞒不住他,不忍太白独醒,那是当然的。但是……“入醉沉睡摆脱世事煎熬,好是好,却未必是沉睡中人真正想要的。”

      对方不语。青龙却能感到他凝重的目光冰冷望来,直将自己洞穿而过。所幸,看不见了。于是才能够把话说下去——“让绿虹仙子自己来选吧,知与不知,谁也无权替人决断。”

      ……说是这样说的,但是面对那一点闪亮坠落的诱惑,谁又能忍得住不伸出手去?这些,他们原本都明白。

      可为什么……

      青龙思绪猛可抽回,身后,是太白的声音遥遥而来。

      山风与火焰间清冷的背影,在太白看来几乎摇摇欲坠。他上前,拉过青龙离悬崖远些,开口,声音温柔沉厚得如同抚摸。

      “别再一个人走这样远了,我找你许久,青龙。”

      * * *

      云崖岸

      绿信誓旦旦地依旧要找紫,可怎么找?最后一块曜黎宝镜也在那日真相呈现之后鞠躬尽瘁地消散如烟。即便守着那洞彻天上人间的眼睛,当初她还不是苦苦寻觅了五百年才有了一点着落?而今,却怎么找法。

      终日,绿掐决冥算。这可艰难得多了,三界众生轮回往替,一一算来漫长又繁琐。无穷无尽的千篇一律中,有的时候绿竟然会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寻找,又是在寻找什么。生命中遗留下来的东西就只有找的过程,艰难枯涩得不能去想象,只有木然重复才能够继续下去。

      是以,青龙失明,于天界也算是一场风波,而绿竟然许多年后方才知道。

      “看不见了吗?怎么会……”

      那时绿掩住口,一脸错愕惋惜。她并不知道青龙是为了什么,所以才可以这样坦然。青龙用合拢的眼睛淡然相对,他说:“没什么,我从来也没真正看清过这世界。”

      绿苍白地笑笑:“林君,你不一样了。”

      “你还在找她?”

      “恩。”

      “怎么,他没有劝你么?”

      “他?”绿一愣,脑子里一时没有转过那个人来。

      “你终日坐在云崖岸,那里还有旁人的吧。”

      “啊……”绿恍然,默默一笑。“原来您知道了。”

      “没有想到是他。”青龙将头转向别处,眉睫间分明涌动起过往回忆。“许久之前,大概是我刚刚转世的时候吧,曾与他交过手,以后就不怎么见到了。他怎么会一直在那里。”

      “真的?!”绿着实惊讶。对于玉,她原本以为任何事情也不能再震惊她了。回过味来,绿说:“玉是被二郎真君囚禁在云崖岸的,已经许多许多年了。”

      青龙眉头骤然一紧。绿可以想见,若是当初,他的目光该是多么寒冷迫人的一道闪电。

      “林君,你不知道吗……?”绿诺诺的,小心翼翼的看他。

      良久,青龙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

      那日自东林回来,绿难得饶有兴致地问玉:“原来你还曾同青龙林君打过架?以前可没听你提过。”

      玉分明惊诧了一下,随后一笑,道:“这你也知道了。有什么可说的,那么久了。”

      “那么是谁赢了?”绿扬起脸,执意问他。

      玉想了想,轻描淡写地哼一声。“那个时候青龙还看不见。”

      “所以呢?你就打过他了吗?”

      “……你不知道,他眼睛没开启的时候比现在可强得太多了。”

      愣神片刻,绿茫然皱眉:“那么说是你输了吗?不用找借口,玉。”

      玉笑起来,清澈声音流水而下,绿默默的不知所以。

      时间这样过去。

      * * *

      蟠桃盛会,又是蟠桃盛会。仿佛上一届刚刚完结,众多神仙的酒还没醒透彻,下一届就接上来了。绿在忙碌当中空前地厌倦。

      练舞,布置,打扮,采摘……她哪里有这许多闲情?紫还不知身在何处呢。但是姊妹们分明很高兴,毕竟天上日子太清闲了些,一年也只热闹这一回。

      匆匆来到云崖岸,绿如以往这些时候一样叹口气说:“近日我不能来了,玉。”

      玉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似乎心不在焉。绿转了身要离去。

      “绿。”

      玉开口叫住她。

      “三十年了。”

      “什么?”绿回过头来,茫然而立。

      “你该去看看故。”

      …………

      ……故。

      瞬间的恍惚,绿吧哒一声把眼睛闭上。这个名字,多少年来决口不提闭心不想的这个名字,直到今天耳中赫然的电闪雷鸣之后绿才知道,原来它并没有随着过往的谬误一道烟消云散啊……

      绿咬住唇,哀怨又疲惫,她淡淡地摇着头说,“为什么,玉,好不容易我快要忘了他。”

      “哦?”

      无需多言,玉声调中那轻轻的一扬已经能至绿于死地。绿挣扎着说:“何必再去打扰他。这么久了,他早已经解脱出去了……”

      “你不能这样啊,绿。”玉一笑,似是温情似是冷漠。“他的生命所有都是你说了算。他并不该知道你的,却知道了。他三岁就该死了,你拦着。他不想娶妻子,你硬给他找一个。他不愿你离开,你还是走了。现在你想把他忘了,所以觉得他也该忘记你,对吧?”

      “玉,别说了。”绿缓缓地颤抖地用手捂住耳朵。她不能再听下去。猛地转身,翠色身形逃一般地离去。身后,是玉挥之不去的余音——

      “绿,不能这样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