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江自流水

2、第二章

　　当年先帝举办宫学，入学的除却皇族，便是京城世家大族的子弟……和北夷世子。
　　说起当年，宫学之中最出彩的其实并不是风流遍京城的戎和，而是骠骑将军家的大公子，闻和。
　　闻和从军之前其实说起来还是个六艺俱全的风雅之士，文治武功样样都不错，偏生他还知道藏锋，从不肯漏了半分锋芒比过诸位皇子。
　　便是这种方式，让他安然到了如今。
　　而当年的萧乐尚且是先帝慧公主，宫学说起来不过是她家开的，平日里自然是放纵的很。
　　就在入宫学的前几日，她刚刚把慈安皇后想要给她许的工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打了一顿，闹的满城皆知，慈安皇后这些日子正愁着如何给她许个人家，便让她遇上了闻和。
　　后来萧乐想过，当年自己所谓的非君不嫁，其实说起来并没有多深的感情，想来不过是当年年纪小，又不识大体，一副好皮囊便胜过了千山万水世间万物，甚至从来没有考虑过，何谓两情相悦。

　　萧乐记得她初入宫学的那天，便是第一眼看见了闻和。
　　身量挺拔的少年站在窗边，手机拿着一本古卷，就这么入了少年萧乐的眼。
　　以至于后来很多年后，都无法忘记。

　　“臣，参见皇后娘娘，长公主殿下。”闻和的声音适时响起，将萧乐自回忆中拉出来。
　　“闻卿免礼。”皇后抬手示意他起身。
　　萧乐晃了晃神，也没说什么。
　　当年曾经以为可以海枯石烂的感情，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过是看见了一个有点眼熟的人罢了。
　　“见过闻将军。”萧乐道。
　　“一别经年，不知长公主……可好。”闻和入席，却没有急着同皇后见礼，而是先向萧乐说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本宫一切都好。”她淡声道。
　　“那…就好。”闻和垂下眼睫。
　　“想来定国同闻将军也有多年未见了吧，本宫记得，当年你们还都是在先帝宫学中的同窗，正好趁此机会，好好叙叙当年同窗之谊啊。”皇后似乎是没有在意方才闻和的失礼，只笑道。
　　萧乐口头称是，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
　　当年她在宫中同闻和之间种种，不会有人不知道，而如今皇后如此作为，说什么同窗之谊，只怕不是要打的联姻的谱了。
　　萧乐心中微冷，到底到底她还是成了一个工具，一个让她的兄长统一四境，让大历千秋万代的工具。
　　只是她不知道，如何选了闻和。
　　据她所知，闻和少年时便知道抛光养晦，纵然多年没有妻室，也应该不会惹了皇上的猜忌才对，怎么如今听皇后的意思，还有字里行间的语气，却是想要用联姻来拴住这个将军了。
　　闻和这么多年，干了什么。
　　萧乐微微摇头，她不想在意这些东西，不过想过完此生，不负那一个人的约定罢了。
　　不出萧乐所料，宴上皇后果真是在见缝插针，无时无刻不想勾起萧乐当年的那几分情意来，只可惜对萧乐来说不过是曾经的黄粱一梦，梦醒了便没什么在意的了。
　　萧乐同皇后打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虎眼，席间闻和却是不怎么说话，酒喝的却有些多了。
　　“行，今日便到此吧，定国刚刚回京，一路舟车劳顿，该好好歇歇，闻将军也是。本宫也就不强留你们了……”皇后缓缓开口。
　　“架子端的真足……”萧乐心道。
　　待到同皇后辞行，萧乐刚刚出门便遇上了扶着墙的闻和。
　　他或许是喝的有点多了，撑着墙走的艰难。
　　“殿下，这……”一个侍女小声道。
　　萧乐回头看了一眼，是个生面孔。
　　刚才席间皇后好像赐了她几个侍婢。
　　“去找顶轿子，送闻将军回府。”萧乐道。
　　“是。”侍女领了命，赶紧退下了。
　　萧乐抬头，皇宫的天似乎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框在四方墙壁中，同小时候似乎是一样的，又似乎，完全不同了。

　　萧乐自己没坐轿子，把几个内侍都散了，只留了心腹。
　　她就这么走在皇城之中，这一切应该都是她最熟悉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却是万分的陌生。
　　景宁殿，萧乐看着偏殿里熟悉的布置，忍了多日的眼泪终是没有忍住。
　　“戎和……”
　　她蹲下身，靠在积了灰的斑驳墙壁上，从贴身的衣服中拿出一个锦囊。
　　锦囊里是两缕头发。
　　那是她和戎和的。
　　那是他们大婚之日留下的，是她现今身上，同戎和最亲密的东西了。

　　按照北夷人的礼节，新人大婚之日是要夫妇双方的头发，以红线穿起，意味着夫妻结发，死生不离。
　　当年他们大婚，萧乐尚在怨恨皇帝，而且当时她对戎和只有同窗之谊，并无男女之情，是以一个仪式因为她的不配合，几乎是几经波折。
　　但是她记得当天的戎和一直在笑，不论她出什么幺蛾子，都一笑置之。
　　当时她不知道，还觉得戎和脾气是真好，后来才知道，当你真正能娶到你心悦之人时，那份喜悦足以冲淡一切烦心事。
　　她还记得戎和一身大红喜服，别人穿起来并不好看的式样，戎和穿着却是风流倜傥仪表堂堂，若是放在帝京里，不知要惹了多少姑娘的青眼。
　　“阿乐，今日我们成亲……”戎和笑着，似乎是要靠近她。
　　而当时的她躲开了。
　　戎和略有些尴尬，笑了笑，随意坐在床边脚踏上，从袖袋里拿出来了个锦囊。
　　“阿乐，我们北夷有个习俗，成亲的新人都要在新婚之夜剪下一缕头发，两相束缚，意味着结发夫妻，白首不离……”
　　戎和看着她，她没有动作，戎和干脆拔下腰间装饰的银刀，反手割了他自己一缕头发。
　　“阿乐，我的头发放在这里，你的那一缕，我等你。”
　　后来过了多年，那成亲之礼终于成了。

　　“殿下……”心腹道。
　　“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啊！”萧乐痛哭出声。
　　“殿下……那是王上自己的选择……当时王上心里所想，不过是保全殿下，纵然是他身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怪殿下的。”

　　“阿乐……”
　　戎和一身正装，坐在主位上。
　　“戎和……”
　　“阿乐，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适合当个王上，只适合当个清闲散人罢了……”
　　“阿乐，你皇兄的大军已经快到了。”
　　“阿乐……我想让你以后好好活着，能有个更好的人来疼你爱你，文治武功，比我都要好的人……”
　　“你闭嘴！”萧乐看见她自己站在戎和身前，穿的还是夷人的服饰，大声斥责他。
　　“我是你的王后！”
　　“但你也是大历的公主，回到大历，你就是有功之臣，没有人能轻慢于你……”
　　“地狱我一个人下就够了……这一次，我不想让你陪着我了。”
　　“阿乐，我可以……再抱抱你吗。”
　　萧乐看见自己走过去了。
　　她想喊住自己：“你别去！你别过去啊！”但是她发不出声音。
　　她只能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用她颤抖的手抱住戎和。
　　她只能看着戎和悄悄松开一只手，悄悄拔出腰间的刀……然后趁她不备，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捅进自己的胸膛。

　　“殿下！”心腹的声音把她叫了回来。
　　萧乐醒来，却是在景宁殿正殿中。
　　身边围了一群人，还有个老太医。
　　“殿下醒了。”心腹道。
　　萧乐看了看周围，挥挥手示意让他们都下去。
　　留了心腹。
　　“我怎么了。”萧乐道。
　　“殿下在偏殿晕倒了……是……闻将军送您回来的。”心腹站在床侧，垂首道。
　　“闻和，他怎么回事…”
　　“闻将军本想来向殿下道谢，没想到看见殿下晕倒在此……”
　　“殿下，闻将军送您回来的时候，恐怕已经有人传皇帝皇后了……”心腹又道。
　　萧乐目光一动，随即侧过头去。
　　心腹明了，躬身退下。

　　“闻和……”萧乐撑起身子，倚在床榻上，轻轻开口道。
　　闻和多年前如何讨厌自己的她心里还记得，至今萧乐仍然觉得闻和应当是看自己很不顺眼的，如今却是……
　　她看不透。

　　且说闻和其实醉的并不狠，只是受不了酒劲，有些难受罢了，被搀着上了轿子才知道原来是萧乐找的人。
　　萧乐……
　　闻和记得自己之前很讨厌这个人。
　　以前宫学的时候她仗着公主身份，屡次打扰于他，他应该是烦不胜烦，但是却不知为何，五年前她出嫁北夷，嫁给夷王戎和以后，他却是控制不住的想她。
　　起初他觉得是乍然没了人烦他，有些不适应罢了，但是一年，两年，他都是想着萧乐。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大概是动了心。
　　但是太迟了。
　　闻和后来入朝，知道皇上有意发兵北夷，便知道萧乐大概是被皇帝当了棋子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开始拼命地挣军功，仅仅两年便坐到了三军统帅的地位。
　　他大概是想，如果那一天大历同北夷开战，自己可以亲自坐镇，或许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或许可以救下她，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离开这里。
　　却没想到最后接到的消息是萧乐亲手斩杀北夷王，受封定国长公主。
　　而最后他二人却是因为皇帝想要拉拢他，巩固势力而被迫相见。
　　皇帝是什么意思他何尝不清楚，不过是知道旧年萧乐的那一点情思，想要借机撮合他二人，拉拢他，巩固皇权罢了。
　　但是他有点开心。
　　直到他见到萧乐。
　　萧乐变了。
　　当年她眼中曾经有着灵动的光，看上去便是活泼可爱的一个姑娘，而如今，萧乐眼中却是一片死气沉沉。
　　诚然她比以前知礼数多了，却也生疏了。
　　所有人在她眼中都是一样的，她看所有人都如同在俯视，不带一丝感情。
　　时移世易，四个字沉甸甸的压在了他面前。
　　但是他还想再见见那个姑娘。
　　却没想到看见她倒在偏殿里，手里握着一枚锦囊。
　　那是北夷成亲的礼节，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