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和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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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珠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非常安静。
她静静地看着辛三，一言不发。
辛三开始觉得心底发冷。
他跪在原地，人生中从未像此刻一般……害怕过。
他的人生，虽然自以为微不足道，但其实真的是经历过许多事的——许许多多会让常人非常震惊于他为何还活着的事，许许多多会让常人非常非常害怕的事。
可是他其实没有怎么怕过。
可是现在，他却真的很害怕，从脚趾到发梢都浸满了恐惧。就是刀子剐在身上，怕是也没有此时此刻万分之一的可怕。
他害怕，他就要无法保护她了。
他害怕，他就要离开她了。
眼前朦胧了起来，辛三却全然意识不到。
辛三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会哭，他甚至以为自己此生从未落下过眼泪。毕竟，他人生中掉眼泪的次数确实屈指可数，次次都因过大的冲击而全然意识不到，也次次都与李明珠有关。
“你以为，”李明珠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让辛三不由全身一震，下意识细听她的每个字，“我给你吃的是什么？”
辛三缓缓叩首，恭敬地回话，道：“回小姐的话，是奴……所该受之物。”
李明珠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她又开口，道：“你所该受之物，又是什么呢？”
辛三缓了一缓，慢慢开口，道：“是……取走罪奴性命之物。”
李明珠便不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过了好久好久的一会儿，她忽然轻轻挥手，遣退了房内的侍女。
她靠在椅背上，望着辛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地，道：“我很难过。”
“从六月二十八的那天开始，一直难过，一直很难过，从没有停下来过。”
六月二十八，正是李黎的忌日。
“一开始，就好像没有感觉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可是，什么都感觉不到，却能感觉到难过。因为……因为，什么都感觉不到。”
“最爱的母亲过世了，自己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连眼泪都落不下一滴，整个人都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会想要去死。非常……非常想要去死。”
“因为……没有活着的感觉。感觉不到自己是活着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还活着。”
“最开始，是这样的。”
辛三开始发起抖来。
他的手指紧紧扣在地上，竟将硬生生将地上的木板扣得断裂了开来。
李明珠靠在椅子上，继续讲。
她说：“后来……就有一点不一样了。时间久了，就慢慢地有了一点感觉。就开始怨，开始恨，开始问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一世为仁，却要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呢？”
“为什么，我暗自倾心，以为是两情相悦的人，却要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呢？”
“为什么，我从未做过坏事，却要落得如此众叛亲离的下场呢？”
“我不明白。”
“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杀死了我最重要的另一个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真的不明白。”
李明珠说着，声音轻轻的，淡淡的，一直平静无比。
反倒是辛三的前面，滴滴水珠浸透了地板，手指扣得生生流出了血来。
“再后来……我想，算了。”
“我既做不到杀他，也其实不愿打他。我以为我平静，我冷淡，我拿着烙铁，拿着鞭子。我以为我足够狠心了，可一泄下劲来，就又……又加倍地难过。”
“我想，算了，算了。就当是放过了自己，就当是认清了自己的不肖。”
“就让他走吧，就当他从未出现过。”
“也许根本是我命该孑然一身，该伶仃寂寥。若是命定如此，凡人又能作何抗争呢？”
“不若就这样吧。”
“可是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走，他一定要留下来，折磨我，折磨自己，靠折磨自己来折磨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为什么，这样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为什么，对我做了这样的事，还假意情深，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我呢？”
“我究竟与你有何冤仇，值得你拼了性命也要如此对待我？”
辛三听着，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了一声呜咽。
他紧紧地攒着拳头，生生将掌心戳出了血来。
他用力地埋着头，浑身颤抖着，面前水渍的印迹飞快地扩大。
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想要立即死去。他真的不配存活在这世上，他自灵魂深处真诚地企盼，企盼自己能够以最悲惨，最痛苦的方式死亡。
“可是，”李明珠继续开口，“可是，就算是这样的我，居然也有那么一刻，从那么一刻开始，难过就……减轻了许多。”
辛三瞬间绷紧了身体。
是什么事，让她的难过减轻了呢？
他会去做，他一定会去做。
不管那是什么事。
不管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只要能够让她少难过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一定会去做。
李明珠看着他。
她说：“我得知，原来，你不是故意的。”
辛三顿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确定了她的话的意思。他缓缓仰起头来，眸子里满是茫然。
他不明白，这为什么会让她的难过减轻许多。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故意的。若他知道那人就是她的母亲，就是千刀万剐也定会当场倒戈，就是拼上所有也一定会护那位大人周全。
可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因不知而杀人，却也从未想要说出来过。毕竟，大罪早已铸成，他不知道自己是故意的，还是不是故意的，这其中会有什么不同。
他就只是罪人，罪孽深重，过程又有什么重要呢？
“若有人以刀杀人，错在刀，还是在人呢？”可是，李明珠却这样说道。
“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便是人。是我真心对待十年，却最终杀我母亲，捂不热的人。”
“可是，若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其实……便就只是工具，无知无觉的工具。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所以……我的难过，一下子就少了。”
“原来你竟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你只是刀。”
辛三呆愣愣地看着她。
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不是的。”辛三艰涩地开口，为自己罪孽的存在辩解，“哪怕是刀，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也是错的。是重错。是大罪。该打，该罚，该死，该永世不得超生。”他声音嘶哑而哽咽，“为什么……为什么，明明铸下了这样的大罪，您还要，还要这样说。”
“您不该……如此心慈。”
“该恨我的。”
“该恨我的……”
“该命令我，该使用我。该在用坏了，没用了的时候，杀了我。该如此才是。”
“该是这样的……为什么……”
“不要……如此心慈……”
辛三泣不成声。
李明珠看着他。
半晌，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我以为我失去了两个真心待我的人，原来只有一个。”她这样说道，“你何苦，一定要我失去两个呢？”
她靠着椅背。
“吃饭吧。”
*
十九岁时，沈儒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就在自己的面前。
沈儒的父亲是朝中重臣，聪明绝顶。朝中大小政事，于他人也许是刀光剑影，于沈儒的父亲却不过寥寥尔尔。他身处朝堂，运筹帷幄，如鱼得水，从未有过片刻危机。
然而，他却毫无征兆地死在了沈儒的面前。被一个愚蠢的，上不得台面的，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的死士所杀。
那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谁。
自打那时起，沈儒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运筹帷幄，不如一把好刀。
毕竟，再好的计谋，也得人活着才能做。而一把好刀，可以越过所有的谋略计划，无视所有的聪明才智，直接取走其中的根基——人的性命。
自那天起，沈儒开始豢养死士。
挑选根骨极佳的婴儿，自小培养。优者胜，劣者杀，精挑细选。
他们只需学武艺，学忠诚。终日身处地庄，连常识都不需要明白。他们就只是刀。刀，除了杀人，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沈儒一点一点地养成自己的羽毛，每一步都走在自己的计划之中。
在他的人生中，就只出现过一次偏差。
二十三岁时，沈儒羞红了脸，迎娶了一位赫赫有名的江湖侠女。
这次偏差，让他喜难自禁，仿佛用光了一生的欢喜。
二十六岁时，沈儒兴奋地红着脸，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孩子。
因孩子母亲的关系，有许多武艺高强者前来贺喜。几乎每个人看到孩子的人都会真诚地惊叹，道：“这孩子，可真是千载难逢的习武奇才！”而后或真挚，或嫉妒地贺喜。
任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孩子，倘若习武，必成大器。
沈儒看着自己的孩子。
那孩子小脸红扑扑的，蜷在母亲的怀中，煞是可爱。
犹如一块千载难逢的玄铁……
煞是可爱。
十九岁时，沈儒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二十六岁时，沈儒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得到了一把好刀。
作者有话说第12章 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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