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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区区草民 ...

  •   他在坠落。几条交错的长蔓形成一张大网,他忙攀住这些经年而生的粗壮藤蔓,有力一扯,生出藤蔓的山石泥土啪嚓裂开,他又继续坠落。

      不行了吗?他问自己,紧紧握住怀中的木偶跟玺印。

      没过多久,他重重落到一片树顶,枝叶并未密集到足以支撑他的重量的地步。唰的一声,他自其间掠过,然后摔在长满青苔的泥地上,右脚踝撞击在一块石头上,他听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然后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他为浓雾包绕。徽深,徽深。很多人在另一端唤他。然而雾太大,他伸手连自己的五指都看不清。徽深,徽深。那些人唤得更急了。他听出有容家众人的声音,至交好友的声音,师兄弟师父的声音,还有哽咽心焦不已的……晚晴的声音。

      睁开眼,他浑身上下动弹不得。一袭黑袍映入他的眼帘,他看不清那人容貌,只知道来人的脑门亮堂堂,没有头发。另有一人蹲在一旁为他细细把脉。“多谢大师。有劳了。”他哑声说道,又昏了过去。

      身上没有一处骨头是不痛的,没有一处肌肤是不烫的。他在发热。他感觉到有几双手在他身子上游移擦拭。间或有说话的声音,但他捕捉不住。而后,有人正握了他的手腕把脉,像是之前那名郎中。

      “他现下如何?”有人在一侧问,这人身材高大,不似之前那名略有老态的黑衣僧人。谁?声音有些耳熟。

      “他在发热。”郎中默默他的额头简略答道。

      “他醒了吗?”那人凑近,大概是见他眼睛微微张开于是问。

      “不。他应是有些神志不清,似醒非醒。”郎中放下他的腕,为他掖好被子。“公子不必担心。他摔下的地方应不太高,中途又得藤蔓树枝之助暂缓坠落之势。伤势本不太重,只是他的右脚的骨头怕是撞伤了。只要悉心照料,好生休养,不日便好痊愈。”郎中躬身行礼。

      原来他伤势不重呐。容允湛心想,过了半刻又沉沉睡去。其间,他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向晚晴借了鲜少离身的东西,是借,因而我一定会还的。你在梦箩斋等我回来可好?”

      晚晴,晚晴,对不住,又要惹你担忧了。再一下,再一下我便回你身边去。

      他的嘴被撬开,苦涩的汤药尽数灌入。他被呛得呛得猛咳。有人在为他拭汗,动作很是温柔,犹如年幼发热时爹娘所为。“爹,娘……”他喃喃唤道。

      突然听到有个女声一笑。“小若姐,他叫你娘呢?”

      另一人啐道。“呸。他是病糊涂了,难道你也糊涂了?”声音也是个女子。

      “好好好,我随口说说小若姐莫恼。”第一道女声忙赔罪。“你说,他还有多久才醒?姚先生也真是,出去转悠还拣了一个人回来。”

      “休得胡说。”那名被唤作小若姐的女子斥道。“既然来了就是客人,你一个奴婢怎可指手画脚。走了,莫打搅他休息。”然后,他听到有人碎步离开的声音。

      他真正清醒过来是十五日后的事情了。醒来后,他高热早已退尽,浑身较之前轻盈,只是右脚踝还被包裹得牢实。经常端茶递水的是一名十二三岁的丫鬟自称芊芊,再来就是为他换药把脉开方的郎中。他急忙问郎中他还需多久才能下地复原,郎中白了他一眼说道。“年轻人,怎么性子这么急躁。你未听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吗?”他不敢多问,只得老实在榻上窝着。之前的黑衣僧人跟男人却再未出现,他总觉有些奇怪。

      “芊芊。我是被何人所救?”终于他忍不住问道。

      芊芊歪着脑袋回答。“是姚先生。”说了,又略有懊恼之色。“小若姐让我好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多做事少说话。”

      容允湛被她天真烂漫之色逗笑,随即问。“那姚先生可是这里的主人?”

      芊芊白了他一眼。“哼。那老秃驴怎会是这里的主人。”说完又有些后悔,忙对他说道。“你可别对旁人说起是我说的。”

      “好。”他点点头,又问。“那这里的主人呢?我何时能见见他,也好当面道谢。”

      芊芊摇摇头说道。“公子什么时候来我们说不清,也不敢问。若有机会你许能见着。这别业他来得不多,我们一年也只能见到两三回呢。”

      大户人家的别业吗?容允湛思忖,不再发问,陡然想起自己的浑身衣物已经换去。怀里的小布囊不知去向。“芊芊。我来时身上有一个布囊。你可知现下在何处?”

      芊芊拍掌笑笑。“我早为你收了起来。”她跑到一旁的矮柜,从里头拿出那只布囊。“喏。我说了你可别不生气。之前我们打开看过,里面除了一只丑丑的断手木偶什么都没有。”害她好生失望。

      只有木偶?容允湛接过匆匆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只有折断手的木偶。“你可曾见到有只这么大的玉印,上面还镶了金角。”他比划道。

      “并没有,最初打开的时候就只有这个。”芊芊困惑地摇摇头,收拾药碗出了房门。

      并没有?是在落下时弄丢了吗?容允湛苦笑。也罢,这物留在世上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这样也便算是跟随李大叔而去了吧。

      因为那郎中严令他不可随意下地,并扬言说若他想当跛子尽管试试。他只得遵循嘱咐不敢多动。他心知自己下落不明,家人晚晴师兄必然都会着急,本想修书一封让人送去,哪知芊芊却不敢拿笔墨给他。“公子不在,小若姐也不在。我们这些奴婢下人不敢做主。何况管事的也不许我们私自送信出去,也不想被旁人知道别业所在。”他只得勉强忍耐。又过二个多月,郎中说是可以小步行动过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想谢过主人之后,辞行离去。

      他卷好旧衣物,拿了晚晴的旧布囊,下床想走。忽然门口传来一阵洪亮的笑声。他定睛一看,只见屋里进了两人。一个身材高大青年男人站在前面,他戴了翼善冠,一身玄色常服,双肩袍上都有金织盘龙纹,腰间加一玉待束腰。一个一身黑衣,脑门亮堂堂,一副出家人打扮,立在后面。

      容允湛抬头一看吃了一惊。为首那人双眉斜插入鬓角,鼻梁挺直,整张脸英气勃发又不失沉稳之色。他瞧着觉得眼熟,一时忘记在哪儿见过。

      为首那人又哈哈一笑。“几年未见,容爷已不记得我了?”

      他再一看,恍然大悟,抱拳说道。“原来是洪兄弟,凤阳一别,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他说完,再看他一身打扮,已觉不妥。

      洪四笑了笑。“我倒是舒坦得很。倒是容爷你怎会从山崖上掉了下来。若非姚先生那日外出早课,你怕是难以回天了。”他指指身后的人。

      容允湛见那黑衣人目不斜视,如老僧入定。他仍走上前,谢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姚先生慢吞吞抬头,只说。“我也不过是个下人。要谢还是谢公子吧。不然,即使抬到府中,也无人敢出手救你。”

      洪四转身笑骂。“容爷谢你便谢你,你何必不承情?”

      他这么一说,黑衣僧人只得回礼道。“容爷客气了。”

      洪四又看容允湛下地要走的模样。“现下也快夕落,容爷和不等天明再走。”他并未挽留他多住些时日,而是说道。

      “多谢洪兄弟好意。在下担忧寻我的朋友、兄弟,家人。且尚有一名未婚妻子在家中等候,实在不敢停留。”容允湛婉拒道。

      “那好。我命人用一辆马车送你到北平府城,你看如何?”洪四沉吟,假意未听到背后的姚先生咳了一声。

      容允湛本想再度婉拒,但一想自己的脚伤未痊愈,不能太过放肆,只得低首说道。“那就多谢了。”洪四立刻招来一名仆佣让他快去备好。不一会儿,那名仆佣折返回来说是马车已齐备。“快去吧。”洪四挥挥手。

      容允湛一抱拳,提起简单行囊就走。走出四五步他回头又问。“姚先生那日救我时,可有看到一枚造型特异的玺印。”

      姚先生没有开腔,只是摇了摇头,神色淡然。

      “那也罢。”容允湛叹道。又走了四五步,待要上马车之时,回身深深一揖。“草民容允湛,就此拜别。”

      洪四本是笑着的,但听到这话笑容淡了几分。“你去吧。”他又挥了挥手。容允湛退了几步,坐上马车。待他走远,洪四忽然笑开,对姚先生说道。“先生莫非还在怄气?”

      姚先生哼哼一笑,自怀中摸出一枚镶金角的玺印放在他手心。“若不是他抓得太紧,我也不会情急之下连人一同搬回别业。若不是四公子你说是故交,也不会有人敢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生是出家人莫要忘记。”

      姚先生不语,复而眯眼低声说道。“公子说见过这印一次却放过了,但如今人在别业,这印却凭空从天而降。实乃天命所归。”

      “天命所归……”洪四把玩印玺,目光却随着容允湛所乘的马车渐渐远去。天命所归,一生囫囵,腥风血雨,倒是想如个江湖人般,来去自由,信马由缰。

      *** *** *** ***

      她在西桥头提着兔儿灯张望,待白昼尽褪,黑夜笼罩仍不肯回去梦箩斋,小柔劝她不住只得返身为她取披风来。她拿起火折子,点燃灯笼。陡然,她听到车轱辘压路面的声响,她揪紧胸前的衣服,慢慢朝前走了几步。由远到近,越来越清晰,是往梦箩斋方向来的。她的心提到喉咙口,生怕那车一转弯到了别洲去。

      沉沉夜色中,一辆小马车缓缓驶入西桥。她提高灯笼,见有人掀起纬布看了看。光线太暗,她看不清那人容貌。那人嗒嗒从马车上走来,好似腿脚不太灵便,走路有些微跛。

      她张大眼,不敢乱动,也不敢出声。待那人走近,一脸风尘仆仆,月牙眼映出笑意,见她一动不动,面露委屈。“晚晴不识得我了?我却识得你手上的兔儿灯。”一如洪武七年正月十三那晚,那个带上而来的少年般说道。

      她不敢眨眼,生怕一眨他就会像烟氲般散去。

      “晚晴,我……”小柔正巧出来,见到来人也没了言语,只是愣愣立在原地。

      “晚晴,你怎了?我说过我定会平安无事的回来?你瞧,我没有撒谎。”

      她举起手,摸过他的脸庞。温热的。

      抚上他的胸膛。是跳动的。

      握住他的手。真实的。

      她手中的灯笼啪的掉落在地上,她握着那双手,挨在自己的颊边,将整个人投到他的怀里。

      数月,她一直告诫自己不哭,不哭,不见到他绝不哭。现下他出现了,平平安安回来了,她的眼泪如出闸的洪水再也关不住。“徽深……”她想说回来就好之类的话,但却哽咽得只能唤出他的名字。

      “怎哭得像落汤的猫儿。”他本想逗她发笑,哪知惹她哭得更厉害。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她紧紧抱住。将下颔放在她的肩头,眼也有点湿了。

      月娘羞得偷偷躲进云中,喜见今夜鸳鸯不独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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