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生（未来）》恒美

1、一、复生

　　就如科幻故事中俗套的情节，黎愿从未想过自己能够被“复活”。当消失的意识被激活的瞬间，大脑终于体会到刺痛感，似乎是几道外压接连不断地刺激着神经系统。即便她脑中意识逐渐恢复，也依然无法感知周围环境的温度、光度，甚至没有视觉与听觉。她被束缚在自我的躯壳内，等待下一步的“唤醒”。对于未知的东西，人类一向恐惧。黎愿也不例外，她觉得自己就像过去曾经探望的植物人，睁着双眼呼吸，却如行尸走肉，供人摆布。

　　“波动曲线发生变化，看来此次准入及时。”灰衣身影投映进科研部中心控制室，来者凝视柔烯曲屏内的数据，语调低沉。
　　“是的，断掉的基因元线已用SW补片修复，修复的新组织于星历573年2季月6日晚17时54分开始产生裂变，目前发展平稳正常。”生物核心组，组长科里对身旁灰衣者汇报进程，“陈骞部长，初始阶段的试验已圆满完成。”
　　“尤斯德项目[ Used的音译，尤斯德代指旧人类，即古人类]终于取得重大进展，陈部长。感天动地！整整10周期年！”科里的助理，物种生态学家潼恩发型凌乱，不顾失态，起身打断汇报，言语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看来首先激活雌性S23尤斯德的做法非常可行。”
　　察觉到潼恩的逾越，科里向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收敛情绪。“潼恩。”
　　“无妨。”陈骞摆手阻止，面带笑容。“能先比孟拉奇和自由星联盟获得研究成果，肯定令人振奋。科里，你们团队功不可没。”
　　“这是我们的职责，部长。”科里迎上陈骞的目光，右手抚在胸口，语气虔诚。“我们所做一切只为纽尔西的未来。[ New的音译，纽尔西代指新人类，即超人类]”

　　“很好，第二阶段的试验就从明天开始。”陈骞隔空轻拍科里右肩，态度温和。“开放S23感知渠道，为她植入语言转换晶片观察她的语言适应期。”
　　“您放心。”感受到右肩重量，科里微微低头，遮掩住视线。

　　往后两小时，陈骞视察其他研究项目完毕后便主动中止视频通讯。通话结束的刹那，生物核心组成员们不觉长舒口气，骤然凝重的氛围褪去，大家相互对视，脸上忍不住泛起微笑。
　　尤斯德项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进展缓慢，直至科里团队率先于Y301星系第发现类古人猿物种，基因提取工程才得以正式提上日程，但想要从类古人猿基因体系内推算出尤斯德基因组序并不容易，这意味着又一次从0到1的突破。
　　嘈杂欢庆间，科里点头应允成员们返回都区修整的请求，他明白连日的高强度运行，几乎让所有组员承受不住，好在今日基因配型成功激活了S23的神经系统，也就证明他们之前的努力没有白费。
　　“方向正确，总强过毫无头绪地乱闯。”他在心底默念。

　　很快，人群散去。
　　潼恩走在最后，注意到控制室主台边还未动身的科里，他侧身朝主台靠近。“兄弟，该喘口气的时候可别太紧绷。”
　　“当然。”科里闻声抬头，给他助手兼老同学一个安心的眼神，“审核完这份修复方案，大约还需要二十分钟。”
　　言下之意是二十分钟后动身，“那我…”潼恩正考虑同老友结伴返回都区，刚要开口，联络器却不合时宜地剧烈闪烁，他顿时噎住话头，张着嘴露出八颗白牙。
　　许是他表情过分滑稽，科里忍不住嗤笑，再看他一脸苦相了然，“行了，你先走吧。”
　　“母亲。”潼恩接通语音，无声对他比口型，“抱歉科里，先撤一步，回见。”
　　说罢，匆匆离去。这小子回家倒是脚底抹油，不再拖泥带水。潼恩日常念叨家庭因素“严重”影响他的个体行为，让他不能理性思考，譬如他无法拒绝母亲提出的任何要求，也不会深思要求背后的利害关系，所作所为纯粹迎合潼母喜好。
　　家庭？科里盯着他的背影稍稍出神，这类生活单元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晚20时，控制室的光线逐渐向暖。
　　科里调出修复仓监控，黎愿身躯静静浸泡在仓内，全身缠满隐线，双眼失焦。他凝视着她，脑海里自动浮现出S23的信息，他熟悉所有尤斯德实验体的数据资料，包括眼前的黎愿。
　　按原始年寿计算，S23身体年龄为30周岁，属尤斯德青年期。身高175cm高于尤斯德雌性总体平均身高，黄色人种，更具体说是旧大亚洲人。S23被送来前，已临近死亡界限（脑死亡），不过即使如此她的基因完整性仍优于百分之八十的冷冻尤斯德。现存350个尤斯德超过半数早在漫长冷冻过程中死去，无法复生，留下只能用作标本的躯体。而余下172个尤斯德，度过一百万周年基因半衰期后，基因分解加速，体内残存的基因几乎可以忽略不计，S23已是团队能够找到的优质稀有实验体之一。
　　科里指尖微蜷，仔细端详沉眠状态的黎愿。良久，他轻点耳后的联络器对仿生实验助手M2下达指令。
　　“M2，将48小时内S23实时监测数据传入我的私人光脑，科研部安全等级提升至三级。”
　　“明白，科里先生。”M2现出身形，中控室中俨然出现一位身形纤细的“青年”，他额间红点极快地亮起，指令已执行完毕。
　　随之，科里光脑提示音响起。
　　【安全等级升至三级，保护屏障覆盖全楼完毕】
　　【S23实时监测数据存储完成，数据将于24小时后自动销毁，请及时查阅】
　　科里离开科研部大楼时，楼外十分寂静，天空悬着稀疏几颗繁星。不知是距离多少光年的星球，亦或是哪颗游走陨石。

　　而黎愿此刻恰如那颗漂浮宇宙的渺小陨石，身处漫无光亮的黑暗空间，“躯体”四处沉浮，无法自控。不知多久，眼前场景置换，她恍惚回到了过去：银白色低温室里，父母不舍地抚摸她的脸颊，呼吸机源源不断地往鼻腔灌入氧气，她吃力接收，胸口撕裂般疼痛，每次呼气都面临折磨。
　　“阿愿，原谅妈妈的自私。”母亲紧紧握着她的右手，哽咽。“女儿，我实在没法放弃。”
　　临别前的场景又一次倒放，她真想为父母拭去泪水，可惜她做不到。
　　她，黎愿的寿命本该定格在30岁。但她的家人，心存念想选择相信尚处试验阶段的医疗技术——人体冷冻，他们将她冷藏在隶属华国生命延续机构的近地轨道飞船，当时世界最大的人体冷冻舱内，幻想未来几十年后能通过更为先进的医疗科技攻克难题，将她解冻后复生。
　　“好孩子，睡一会吧，等下次醒来的时候，你会好的。”父亲俯身在她耳边轻语，那是他对女儿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未来你能醒来，宝贝。请别忘了我，好吗？”冷藏舱门缓缓落下，母亲的声音非常微弱，她却听清了。

　　冷冻？

　　醒来？

　　复生？

　　人体冷冻技术究竟是炼金术还是科学？
　　来不及细想，黎愿倏然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黑暗空间裂开道缝隙，她终于看到了光。

　　————

　　科研部二层，生物类实验中心。

　　“数据频值显示正常，五分钟后S23感知限制将完全解除。”
　　“纳特，修复室温度上调至0℃。”
　　“收到。”
　　科里戴紧手套，同三位组员进入尤斯德修复室。机械臂已提前排空修复仓内液体，正将赤身的黎愿移动到中央实验台。
　　【S23放置结束，体表温度36.5℃，相对湿度为54%】

　　双臂涌出鸡皮疙瘩，她终于感受到一丝温度，是冰的。黎愿努力“睁眼”聚焦视线，模糊白光隐没后，两道清晰的侧影首先映入眼帘。外侧男子皮肤黝黑，眉毛粗狂浓密，他似乎正兴致高涨地对手持透明试管的里侧男子说些什么。她眨眼，分不清状况，实在太冷。

　　“组长，S23脑部语言转换晶片正在运行。”利娜转头望向科里与纳特，她语调升高，显然一直密切观测着黎愿的身体数据。
　　科里闻言迎上黎愿的视线，她眼中水雾还未完全消退，配上被修复液泡得发白的肌肤，倒挺像实验笼里的白绒兔。
　　与此同时，黎愿也在悄然打量这位里侧男子，他五官端正精致，鼻线挺直，光线下偏铂色的眸眼深邃，薄唇微抿，唇色与本人气质一般浅淡。“你是谁？”她试着开口，发现嗓音极其干涸嘶哑。
　　科里往前几步，修长的身影迫进，黎愿才惊觉男子特别高大，身高目测高于2米。
　　“你……”她下意识抱紧双手，双手却不听使唤，使不上力。
　　“根据《曦星物种保护与实验条例》第X条，S23你享有部分实验知情权。”男子语调低沉，眉心轻蹙。“我是生物实验核心组，组长科里。实验阶段将全程负责你的监测与保护，希望你安心配合我们团队工作。”
　　“实验？物种？请问您的意思是？”黎愿承认她被吓到了，沉眠醒来光着身体躺在冰冷室内，被一圈穿着蓝色防护服的人围观，不仅无法动弹，还只得到奇怪男人难懂的回应，这一切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科里明白S23并不理解自己的话，但他没打算进一步解释。“详细的项目细则稍后会传输进你的记忆芯片，我们现在需要提取你的血液。”

　　反驳有用吗？当然没用。
　　黎愿眼睁睁看着他们为自己测温、抽血，过程很快，不过几秒钟。
　　之后，她被转移进一间宽阔的房间，那位名叫科里的男人离开前为她设置了机器服务AI，等回过神，服务助手已为她换好银色连体衣，身体也恢复了行动能力，除去动作僵硬外，并没有其他不适。
　　她放松下来，脑袋里突然闪进一串信息。
　　原来这个世界超越了她所理解的“未来”。她是古人类尤斯德，那些自己认为奇怪的人则被称为纽尔西。尤斯德与纽尔西划属不同物种，古人类在原始星球几乎灭绝，旧文明秩序已断代消亡。3000万年后，新哺乳类动物“勐堪”演化，它就是后来的古纽尔西。星历前2000年，纽尔西发起太空探索，星历前533年大航星时代揭开帷幕，纽尔西人此后陆续离开原始星系。星历元年，纽尔西领袖祖泽统一南北纽尔西建立纽尔西共和国，迁居Y300星系曦星即现今纽尔西定义的母星。
　　曦星却不单存在纽尔西人政权，还包括原住民猛拉奇政权以及其余分散势力的统一组织，自由星联盟。尤斯德项目便是三方政权合作签署的125项计划之一，由纽尔西提供原始星保存下的稀有尤斯德样本，划为几组分别经三个国家进行试验，共享实验成果。
　　信息读取完毕，黎愿忍不住心下发紧，她多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个稀有的实验体。就算此刻不必如低智物种一般被关进实验笼或液态营养容器内。但八九不离十，从恢复意识的那刻，她就失去了“主权”，失去被当今主流社会平等对待的机会。深究起来实在可怕，譬如，目前她显而易见地被标记为雌性尤斯德，这同时意味着她失去了社会性别中“女性”的定义，仅满足纽尔西人的生物性别条件。对纽尔西人而言，黎愿与另外她所认为的低智物种并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她被归属于稍高一级的“低智”生物，区分的关键标准是尤斯德人拥有运用工具、独立思考和学习的能力。

　　俗套科幻情节发生，她总归不算主角，既没有“金手指”也没有“系统”的帮助。黎愿倚靠墙边，发现宽大的房间里空无一物，四四方方的密闭空间，甚至感受不到空气流动。
　　“真难受啊。”她低声呢喃，现在身体暖和了，心却很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