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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晟平十三年,距大胤开朝已有三百余年①,其间退游牧、檄中原,一脉国泰民安,也是天命所归。
      胤城中繁华如许,过了庶民游逛的徐郎街,便是国都中的权贵街市。商肆酒栈间,有一处戏楼十分精巧别致,楼宇巍峨,其间献艺的胡姬越女更是迤逦不绝。
      小楼揭牌之后,唤作得月楼。
      有关得月楼中的一切,街头巷尾间有话本相传,说得月楼中的云寰,是除去花魁之外最得脸面的伶官儿,台榭上的扮相极具韵味,莫若东家之子②。
      而今的胤城已经是夏末,风中酥暖的气息正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清凉之意。
      这一日秋扇渐展,愈发显得天高云淡,连同蕴凉的风中都含着一丝苦涩。
      明珑临窗而坐,眼前覆着一道杏黄的绸缎,云寰正横卧在竹簟席间,手指拈着薄薄的白玉片,仔细将青花双鹤盘里的散香拢成小巧的香塔,等到香氛宜远时,他才伸手去揭明珑眼前的绸缎,云寰的眉目濯然,温煦笑道:“第二巡也已经组好了,依旧不是兽香,荔湫、菖蒲、山桃都已经焚过,这一回,你该猜我的了。”
      明珑的鼻腔浅浅吐息,风情蕴笑道:“猜你什么,是猜夹衣底下的纤腰能不能盈盈一握吗?”
      说话间,文鸳正立在云寰的檐梁前,抚着门扉上雕着老莱子戏彩娱亲③的浮生刻,他望向旁侧一层薄薄的高丽窗纸,隐约能望见一双模糊的人影。
      云寰将青葛花含在口中,额头抵在明珑的颈前,直欲贴上他的唇肉,俄而功夫,一段有力的叩门声刺破了一室的安然。
      云寰闲适片刻,这才去推门,他探身向外望去,静静地扫了一眼廊前的男子,丰神朗朗,腰身俊逸挺拔,一身青狮绣纹的轻薄常衫,绛纱底色的广袖袍,发束八梁金簪,一时辨不出身份,身旁还跟着几个贴身的內侍,他的一双乌仁正炯炯地注视着自己,全然不似初见的样子,反倒如同故人相见。
      楼外马夫清朗的歌吟惊动了此刻缄默的春光。
      云寰若有所思,唇线也越抿越松,口中的娇花澹荡而下,他的面上略显薄红,旋即避去文鸳的眼眸,云寰含着一缕疏懒的笑意,道:“歌舞升平连绵不断,腻得贵臣也都尽数散去了,我在席间曾见过你的,独你偏爱这旧戏班子。”
      文鸳的眼前如闯一只玉鹿,他微微颔首,喘息间似有一团混沌的春水沁入心腑,胸腔中的怦然之感太过仓促而缥缈,让他躲闪不及,文鸳的嗓音温和,道:“想你唱的汉宫秋月了,可你又有段时日不登台榭,于是来瞧瞧,”文鸳横目一扫堂室,继续道:“这是有恩客在呢?”
      举目的瞬息里,文鸳从云寰的青丝间望见一段细白的侧脖,眼前的人上着蟾月穿细涡流云纹的罗缦袍裾,四段香草饰、四段锦云饰的滚纫袖口,一身素雅朗然的味道,有同一泓澈然的泉水。
      云寰见文鸳频频目视,让他不由为难,他的声线依旧清冽,道:“新戏班近日里排了两出韶舞戏,一出叫斗鹌鹑,另一出叫醉太平,演绎的极好,你不如去听他们的。”
      文鸳的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黯然,他抿了抿唇,继而道:“你这出戏久久地唱着,可我从不缺席,不觉着奇怪吗?”
      云寰一时缄默,只觉得意兴阑珊,他倚在身后的芙蓉木框上,澹静道:“明珑也常在宿在我这儿花销享乐,小生不觉得奇怪。”
      明珑在席间细听了半晌,才霍然觉出耳熟,他略略整顿衣衫歉然地往门外走,果见了熟悉的面孔,他抚一抚云寰的肩,徐徐道:“你宠眷再盛,也不该顶撞王爷的。”
      文鸳的面色本平静无波,霍然见了明珑不免讶然,泛起一点无声的笑意,他道:“你脱去官袍的样子,我是不常见到的,活脱像只闲云野鹤,愈发不着调了。”
      云寰缓过神来,眸光微微一转,温驯道:“小生从未结识王爷,在这儿赔个不是。”
      文鸳见状笑念,明珑引了他往堂屋里走,文鸳含笑道:“错不在你,又为什么道歉。”
      文鸳四下里扫了一眼,室中的乌案上尽是精巧的组香器具和一蓬蓬的丹草,半副漆木的屏风将堂室隔成了两面,芙蓉立架前魏然立着两副素鹤灯盏,架上卷轶浩繁的竹简册卷反倒像个书斋。
      云寰满了一合清酒推至文鸳跟前,淡然道:“王爷要猜浮香桥吗?组香④的一种,已经焚上第二道了。”
      文鸳落座席间,手底择了一支青葛,温和道:“香里有金丝桃的苦味,组的大约是江采萍,这样奢侈的熏香我只在内宫闻过,必定是哪个恩客赏得,你倒也舍得。”
      云寰透过得月楼上的小玄窗,正能看见一片分云相望的晴好天空,他的双肩轻轻颤抖,蹙眉一瞟案上飘着的细腻薄烟,微微愠怒道:“是高涣赏得,小生可配不起他赠的东西。”
      提及高涣,明珑吞下一层酒,继而道:“你的犟性子也该有所收敛,高大人半月前曾去清倌儿爷那里赎下你,若让你承欢在他膝下也算不得高抬,我虽舍不下你,却也挣不过他。”
      文鸳收拢住眼底的动容,他执起笔来,在花薄上亲手写就一个字来,和缓道:“我在你的簿上签个福吧,”撂下笔,他敛指挽起一绺云寰的散发,继续道:“真的不愿随他去吗?”
      云寰隽秀的面上染上一层英气,他的话仿佛掷地有声,“小生不是笼里的莺眉鸟,即便清倌儿爷抹泪给我送上了花轿,他哭得也只是流水的银子,左右不干王爷的事。”
      文鸳的面上有一丝慰藉,他正欲出言安抚,廊间一时纷乱声四起,只闻听楼前高涣的声音尤厉,道:“我请的伶官儿呢,怎么不见他人,我的寿宴他岂有不来之理?”
      清倌儿爷凝一凝神,赔笑道:“云寰不争气,顶撞了高大人。他虽是得月楼的名角儿,但也不过尔尔,高大人的寿堂,他哪里担得起。”
      明珑临窗观望着,眉间顿有沉郁的怒色,不由埋怨道:“寿宴也不消停,他来这聒噪什么,”明珑起身向云寰使了个眼色,轻薄道:“我不愿跟他纠缠,就先去旁人那儿坐坐,改日再来瞧你,美人儿。”
      云寰的容色澹静,不疾不徐地迎去了明珑,回堂屋时,他见文鸳仍不肯轻易离去,便去推文鸳的肩膀,道:“也请王爷去侧门避一避。”
      文鸳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启唇时的口吻无比温柔,盈满笃定,他只道:“你我间虽没有过欢颜密爱,却早已心生灵犀,你信吗?”
      云寰殷鲜的唇微微张开,终将想说的话吞在了喉间,他的长睫未抬,掩住了漠然的眼波,只是苦涩一笑。
      这样易生燥火的时节,文鸳在侧门的回廊前静候着,等待风息为得月楼带来的这位不速之客。
      高涣此刻已闯入了堂屋,戏赏着里头暖天暖地的景儿,面上泛起一丝冷寂的笑,他将手边的一合酒扣碎于地,浓郁的温酒沥沥流淌,他沉声道:“好端端的话不听,我可请过你了,若再不来,你的脑袋便如此坛。”
      云寰谦顺地垂下眼,依礼后退两步,不卑不亢道:“云寰不唱便是不唱,何人来请都是无用,高大人爱重小生的才气,又唾弃我的出身,还要哄我作陪吗?”
      言既出,四座接惊,堂屋里越发透着寒森森的气息。
      清倌儿爷站在一旁,更为胆战心惊,厉声道:“我养你,不是叫你满口招祸的!”
      高涣的面色骤变,再难按捺住胸腔里的怒火,上前将云寰拉扯到身前,虎口紧扼住他的喉颈,勃然大怒道:“我倒想看一看,戏楼之大,谁敢保你。”
      云寰暗暗咬齿,肩上透着一层薄汗,他仰起头,定定道:“高大人若是血溅桃花扇,惊动了龙颜,日后必定不得善终。”
      高涣的怒火已经呼之欲出,骨节越发捏得更紧,凛然道:“这僭越之语倒说的层出不穷,不过是个卑贱的伶官,何来这等口气?”
      高涣松开紧握住云寰衣衫的手,合拢成拳,直朝他的胸口猛然一击。
      云寰难免乱了步子,顿感眼前一暗,只觉那气力与热度直透肺腑,胸腔里一阵发麻,随之踉跄着倒向身后的香案,额角正撞在案角上,血流细密。
      他将痛楚吞入喉底,看向同样凝望着自己的清倌儿,乃至小厮,这样暗撼同情的目光,就如同一股无可言说的屈辱,逆施而来。
      云寰自知不该与高涣叫板,但是豁开肉、剥开骨,里子中的傲气不许他低头。
      高涣瞧他默不作声,心底微微得意,继续问道:“滋味如何?我再给你个脸面,你去是不去?”
      云寰看着眼前扬起的炉灰,只衔了一丝冷笑,道:“高大人寿宴上的戏,千金万金小生都不唱。”
      云寰的眸里盛满与生俱来的豪气,几乎击溃了高涣的傲然。
      高涣几步前去便又要出手,正当时,雅间的格门映出一抹颀长如鸿的影子,门外之人旋即吐出两个字:“高涣。”
      高涣眉心一沉,不由力道松下几分,向格门望去。
      云寰原本不再反抗,恍惚间力逾千斤般的压迫渐渐缓了,他也随之顺去目光——只见桃木雕花的格门被缓缓拂开。
      高涣静默了片刻,心底虽有不甘,却也耐下性子揖礼道:“文鸳王爷金安。”
      云寰虚扶着香案起身,跟着众人屈膝行了大礼。
      文鸳振一振精神,面色稍霁,走上前去拍拍高涣的肩,笑道:“真是千钧一发,一点薄情不留。”
      高涣狠狠剜了云寰一眼,嫌恶道:“是云寰胡搅蛮缠,偏在臣的生辰宴前生事,他也曾口出狂言,臣来探探虚实,不想竟起了冲突。”
      文鸳闻言目色一烁,淡淡地‘哦’了一声,道:“他说了什么?”
      高涣神色弛缓,不疾不徐道:“他曾说,宁给这深宅大院的黄鹂鸟唱曲儿,也不在贴了金的府邸里吐半个字儿。”
      文鸳的语气悠而缓,如同云丝出岫,道:“好没规矩的话,岂非连我也一同骂进去了。”
      高涣遏制不住的怨毒,开口道:“不如将他交于臣处置。”
      云寰跪着礼,不敢起身,眉心蹙得比先前更紧,身上一阵苦、一阵寒,仿佛阳光刺透的薄雾一般暴露的彻底。
      文鸳的语气依旧平和,道:“也难怪中郎将⑤上心,我瞧着他的样貌也觉得极好。只是人言如流水,倘若让下人们传开了,说高大人府上出了个以色侍君的贵宠,我也担心坏了你的名声和功德。”
      高涣凝神想了想,郑重道:“是高某莽撞了,但云寰欺君罔上,罪不当恕。”
      文鸳缓和一笑,轻声道:“你当知晓此地是闹市,若有闲言碎语传到衹下⑥的耳中,说高大人是授意于文懋,只怕会牵连四哥,也抹了以你为首诸多朝廷官员的脸面。”
      高涣闻言如有芒刺在背,静思片刻道:“高某并未料想这一层,还望王爷施恩。”
      文鸳呼出一口气,目光转向云寰,冷然道:“你是伶官,高涣是中郎将,孰轻孰重,你会不知?若是罚,也是你咎由自取。”
      云寰面对慑人的气势,情之避不过,垂首道:“王爷降罪,小生合该承受。”
      文鸳的视线回避着,心知是高涣弄权,但是眼下很难保全云寰,只好狠心道:“云寰出言犯上,赏十鞭,铁棘鞭,”他的眉宇间浮起一丝难言的温柔,但是话语依旧不留情面,文鸳补道:“你既是唱汉宫秋月崭露的头角,以后也不必再登台了。”
      云寰不可置信地望了文鸳一眼,旋即低下头去,再无言以对,只能叩首“谢恩”。
      文鸳深知高涣的暴躁脾性,唯有断送了云寰的一生,此事才算作罢。
      果然,高涣的眼帘低垂,嘴角不由一弯。
      言既罢,文鸳扬一扬脸,身边的两个內侍就将云寰架了出去。
      文鸳退开丈许,淡淡道:“中郎将酒酣耳热,行为不检,待到酒醒之后,文懋王爷自会教引,”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室内的所有人听见,文鸳复又吩咐身旁的內侍,道:“阿琅,好生送高大人回宅邸,再去请我府上的戏班子随他回去,别耽误了。”
      众人只道了声“是”,便被遣散了。
      风渐起,拂过朱红的栏杆穿廊而过。
      送走了高涣,文鸳则留在楼里听戏啜茶,他隔着屏风和随行的內侍笑语自若,可醉翁之意却全在被他发落的云寰身上。
      黄昏时分,云寰被送回了得月楼,说是送,实则被丢在了后院儿的石门前。
      生生挨过十鞭之后,云寰已经不剩多少力气,就如同戏楼里最安静的影子。
      他望向夕晖下泛着虾红丝边儿的瓦片,足足绵延了三座屋脊,才是他的厢房。
      云寰从未想过得月楼的墙院这样的阔朗,阔朗到令他害怕。
      天光悠长,廊间偶尔有戏班子散场的杂乱声,戏倌们喁喁细语,谁都不敢理会云寰,个个儿唯恐避之不及。
      云寰一步一挨地蹒跚着,整个人都是空茫茫的,背脊上辛辣的痛感与深深的疲倦不断蚕食着他的身心。
      正当此时,迎面过来一个上茶水的小厮,云寰的眼中亮起一寸光,低声道:“你帮帮我。”
      小厮本想对他视而不见,但云寰已经了开口,便敷衍道:“夜先生⑦,并非我不肯帮你,这祸起萧墙,小的也不敢引火上身,您擅自珍重吧。”
      云寰望着小厮匆匆离去的背影,黯然道:“……我是起头的伶官,是好是歹,也该从我起,”昏昏沉沉间,他蓦地想起汉宫秋月的前调,只觉得讽刺不已,继而自叹道:“花垂秋断自难安,这戏园子也快容不下我了。”
      云寰的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倒下。
      天色一分分地暗下,细碎的云丝如同一道道浮华,遮住朦胧的月。
      当云寰醒来时,正伏在自己厢房的榻上,他的一双眼里尽是迷茫,迎着一点火光,只感到脆弱和惶然,厢房里不甚明亮,唯有几盏幽幽的烛火,垂落着朱红的泪。
      静默间,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云寰的身边传来,温煦又和缓,泛着些关切的余音,道:“醒了也该说一声的。”
      云寰霎的醒神,去寻那声音源头,疑道:“是谁?”
      文鸳正坐在小案前,放下手头的一卷书,四目相视的一瞬间,云寰当即认出了文鸳,正当他起身去拜时,肩背上滚热的伤口被撕扯的欲烈,疼得烫喉磨心,如同上刑。
      文鸳并无言语,只是起身走向云寰的床榻坐下,伸手将他按了回去,含愧道:“现在行礼倒不如杀了你,”他复尔去探云寰的额,轻轻道:“好在没有滚烫起来。”
      云寰心头骤然一紧,惊惧、悔恨、悲恸,齐齐翻涌,他鼓动着鼻翼,极力忍耐道:“厢房里没有旁的人,想是王爷救我回来的。只是一念及今日的事,王爷一壁推,一壁救,我倒不知是该谢还是该怨了。”
      听着云寰徐徐地低诉,显然是惧怕的,文鸳见此安慰道:“当然是谢的,高涣弄权成瘾,若不是我这样断送你,你能安然无虞吗?”
      云寰终究还是忍不住了,笑中含泪,手背遮住朦胧的眼,止不住的泪水落在手背上,仿佛灼热一片,他道:“小生不怨了,也不敢再怨了。”
      文鸳俯视着他,满心苦涩道:“我既然救了你,自然是希望你好,”文鸳顿了顿,继续道:“我先替你清一清伤口,见了风不容易痊愈的。”
      云寰诧异地望向文鸳,极力地屏息,红着眼圈道:“别人眼里,我就如得月楼间的一缕香灰、几寸砖石一样无关痛痒,你为我做这些,值得吗?”
      文鸳迫近了几寸,在云寰的腹下垫上软枕,徐徐道:“值?什么是值得,施手救了贵臣之子才算值得吗?。”
      云寰强自忍住喉间的酸涩,不再过问。
      文鸳执起竹舀,替云寰细细地涓去血污,水色漫去,顺腰淌下的血水缓缓地逼透床褥,脊背上撕出的皮肉混沌一片,如同被削去姣好鳞片的刀俎之鱼。
      文鸳见他疼得说不出话来,手心里仍攥着两只麻胡,郁郁叹道:“疼便咬着胡麻,我不会害你。”
      云寰依旧疑虑着,不肯去咬,只道:“小生领恩。”
      待到伤口裹上白纱,文鸳方沉吟片刻,口含一勺唐人膏,俯身去探云寰的唇。
      云寰愣了片刻,唇瓣相贴间渡入的热液顺着喉舌流下,慢慢被吞入,一滴都不剩下。
      文鸳捧起他的脸来,细密的吻落上鼻尖。
      云寰的心上尤有余惊,心底漾起一丝温情,贴在这样饱满肩窝上,感受着簇然的脉动,于云寰而言几乎遥不可及,他用手肘微微推开文鸳的胸膛,隔出一点喘息的距离,缓声道:“尊卑有别,我不能近亵半分。”
      文鸳沉下心气,低头道:“那日归府的路上,我途经夫子庙,正巧赶上你的戏班子登台,那时候,你素净一身,我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小厮立在你的前头,将那绸伞一撑,如同一缕殷红的蒸云,令人神醉。所以,我们曾见过的,是你不记得了。”
      床榻边的汤药被震出丝缕波縠,如同云寰掠过心口的别样心绪。方才叠骨缠绵的一吻,没有让他气闷难耐,反倒是直入骨子里的酥软,热唇落在肌肤上的触感让他倍感心安。
      云寰的眸光起了轻微的变化,眉目里含着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腻温情,他静了片刻,仿佛天地间静的只余下他两人。
      云寰抬头去瞧时,百味陈杂的心绪与难言的痛楚,让他感到深深的无力,云寰叹了口气,道:“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夫子庙,是清倌儿爷慧眼识珠捡了我,才学成的胡琴。”
      文鸳抚着云寰背,不断沁出的血珠将软纱浸的殷红,他怜惜道:“你与高涣片刻逞强的时候,若有现在记事的半分觉悟,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你这样高的心性,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文鸳挽起云寰黏在额角的散发,又道:“凭着这样一幅皮相,明明会有更好的前程。”
      云寰嘶嘶地喘息着,慨然垂首道:“我挣不出前途,这才少不了受制于他人,到底是我自己不争气,怨不得旁人。蝼蚁尚且贪生,我也不求一死,若有一天权柄在手,我必不活得这样卑微。”
      文鸳的心中微微一震,这样执拗的言语和方才发出的温软嗓音毫不相配,文鸳明白云寰语底的深意,他愿意斩断劣迹斑斑的过去,重获新生。
      可文鸳舍不下他,舍不得将云寰推上风口浪尖。
      文鸳带着愧色浅浅地拥住他,劝慰道:“你现在身处绝境,不为别的,只要能活下去,良机虽然难逢,但总会有的。”
      云寰的容色黯然,沉沉道:“王爷权柄在手,也赐不了我一丝机会吗?”
      文鸳探出手欲安抚躁动的云寰,而他却避开了文鸳的目光。
      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文鸳的目光极淡,几次话语都停滞在喉间,缄默了半晌,他终于开口了,好似下了极大的笃定,文鸳徐徐问道:“若是有将高涣狠狠拖下的良机,你肯一试吗?”
      那话语就如同绵绵的银针,刺在云寰的胸腔,惊起潺潺的脉动,他眸中一烁,认真道:“王爷若肯成全,那我便是死有所值。”
      文鸳迟疑地望向云寰,缓缓道:“我能成全你,但不是现在。正如你说的,衹下平生最恨祸乱纲纪的臣子,高涣又是前朝余孽的儿子,他这样不知轻重,落败是迟早的事。等到了年下,我率辅政大臣群起弹劾,若无大的起色,你恐怕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云寰悄悄地睨了文鸳一眼,踌躇道:“这样声势之大,会不会牵连更多的人?”
      文鸳没有一丝犹豫,道:“是他们死有所值。”
      云寰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不知该如何开口。
      文鸳抚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折回掌心,松弛一笑道:“我不想你再回到这样困顿的境地了,等风波过后,你随我回府,别再献技,和我学些武艺、政事,将来年满归家的时候,过活起来也容易。”
      云寰微微出神,黯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荣,我不该迟疑的,世间记挂我的人不多,王爷是不多中的一个,凭你的这句话,我便能撑下去,这份屈辱,我必讨回来的。”
      临行前,文鸳留下一包银子跟一枚宫佩,正打算抽身离去时,云寰低伏在榻上,回想着得月楼中发生的一切,忽然问道:“王爷一言九鼎,不会食言吧?”
      文鸳有些恍然,不觉站住了脚,却没再回头,只是从容道:“那是自然。我府里有个內侍唤作阿琅,他会护着你的。”
      星河隐隐,四周万籁俱寂,屋檐映下的斜攲乱影显得无比纷杂,看在眼里,直让人眼花。
      文鸳迈出了得月楼的那一刻,走走的极缓极缓,云寰话已至此,不由地令他为难,文鸳终究还是食言了,若真许了云寰这样的良机,便是将他推入众矢之地,他不能,也不忍。
      文鸳离开后,云寰漫无目的地盯着昏暗的厢房,似乎在等待着,倏然间门帘一闪,他便知晓是谁来了。
      云寰未挪动身子,只道:“容叔,我瞧着窗纸外藏着的影子就像你,本该守在太子的大明府,你何苦跑这一趟,”云寰顿一顿,继而正色道:“刚才我跟王爷的话,容叔一字不漏的都听见了罢……”
      只见容庭着一身青黑底绣秋云锦纹的宫衫,他端着一盏汤羹,盏中早已不腾热气,显然凉透了。
      容庭轻轻地来到云寰跟前,蹲下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脊背,急切道:“我向秦掌事告假出来的,街头巷尾都在说你的事,你又有心瞒着我,让我如何放心得下,”容庭将那一盏凉透的汤羹放在案上,继续道:“我借了戏楼的小厨房熬了牛髓羹,本想着送来,可到了门前竟碰上了王爷,我就等在外面,没敢进去……”
      云寰起初还静静地听着,忽见他指尖上的红印子,他轻‘嘶’了一声,道:“烫的这样红,是在外头端了多久?桌上的药膏你先涂着,缓一缓。银子是好东西,只是花我身上才是糟蹋了呢。”
      容庭蒙蒙地贴上身来,因着云寰的伤,容庭只轻轻地按着他的肩头,语气却略显强硬道:“不妨事的。倒是你,你当真要随他回府吗?”
      云寰见容庭此刻神色,安慰道:“王爷已经开了金口,我说什么也会去的,他救我自然是有所图的,若是连这点顿悟都没有,那我岂不成了糊涂人,”他顿了片刻,略整整困顿的精神,眉目濯濯的样子甚是好看,继续道:“容叔,我不愿牵连你,只想你平安喜乐。”
      容庭的脸色微微一沉,胸腔里似裹着一团火,他说不出口,也不敢奢望,只道:“你父亲把你托付予我,是对你有指望的,”容庭微微蹙眉,继续道:“我手里还有些银两,勉强能差人在文鸳的府里寻个差事,你只身在他府里,我放心不下。”
      云寰靠在软枕上,眼神困怠如许,道:“容叔这是昏话,能在太子府里当差,是多少人想也不敢想的,将来太子若成了衹下,你还能进宫,你若随我来了鸳府,一辈子困在这儿,岂非是我害了你?”
      容庭小心翼翼地偏过头,手掌轻轻厮摩着温玉般的脸颊,道:“我怕你有一天忘了我。”
      云寰感受着容庭掌中的温度,无比依恋,如同饱经冷雨飘零的候鸟,渴望一棵能够停靠一时的树,那样的翠幄张天、玉带迢迢。
      云寰已经困乏的睁不开眼,脸上的悒悒之色更深了,他飘乎道:“不会,至死也不会忘。容叔,咱们不过生不逢时而已。”
      容庭揽着早已困倦不堪的云寰,低声道:“凡是你的话,我都信。可咱们眼前的有件大事,接下来的几年,该如何度日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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