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不到』》无月之夜

1、【触不到】

　　其实你比我幸运很多，你和他真实相交过。而我们，相见不如不见，见的着，触不到……

　　16岁的暑假，我兴高采烈的奔回老家。老旧的街道，老旧的祖屋，老旧的回廊，老旧的祠堂。只有言不是老旧的。

　　“言，言？”空无一人的后花园里，我在四处寻找。他穿着青布长衫，立在回廊之下。那一瞬间，我看痴了。痴到脚下一不留神，向前扑倒。他显然被我吓了一跳，皱着眉看我趴在地上。

　　“你多大了？还没学会走路？”调侃的声音，像一壶暖茶，温软怡人。他没有过来扶我，只是静静的站在我的身前。看我笨拙的从地上站起。然后骂骂咧咧的对他叫嚣。

　　“哎哟，你还敢笑我不会走路？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俊俏少年。谁能挡住你回廊中的那回眸一笑？”裙摆下的嫩肉，疼得吃紧。果不其然，破了皮，流了血。我坐在地上，掏出绢帕捂在上面：“言，都是你不好，害我跌倒。现在可好，流血了，你怎么赔我？”

　　他一言不发，就那么皱着眉看着我。半晌，他说：“冷儿，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谁允许你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可是你的叔爷爷……”

　　“叔爷爷？切，你只是辈分比我大。咱俩站在一起，看谁信你是我叔爷爷。言，你不过来扶我吗？难不成你真让我这个大闺女，一直坐在地上？”

　　他就那样看着我，脸上透着无奈：“你成心是吧？过去扶了你，又能如何？结果你自己知道。”

　　“是呀，结果我自己知道。可是，好歹你也该装装样子，我心里也能有点安慰是不？不然我摔了，你站在一边插着兜看着，显得你多没绅士风度？”

　　“好了，你别废话了，看你那么精神，也知道你没事。摔倒的小孩子，就要让他自己趴起来。不然会把他们惯坏的！小东西，你快点起来吧！”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撅着嘴坐在地上，不悦的瞪着他。他像在自言自语，他说：“你知道，如果可能，我是绝对不会让你跌倒。可是，冷儿，我不能……”

　　心头就那么揪在一起，没有原由。我忽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我讨厌言！我果然讨厌言！最讨厌！最讨厌！”我从地上爬起来，迅速往他相反的方向跑去。

　　我扶着回廊的柱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咒骂他：“死男人，真没品！扶我一下会死呀！还是人家的长辈呢，还是我叔爷爷呢！人家跌倒了，他居然还落井下石，说风凉话。”泪就那么一直流一直流，止不住……

　　“看你跑得那么快，就知道你在装样子。你最会心疼你自己。从小到大，你摔个跟头，擦破点皮，就跟天塌下来一样。让你做点重活，你就喊累喊疼。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人这样操心？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软，可我听着就是刺耳。

　　于是我翻过身，不假思索的吼起来：“我何时才能长大？你希望我长大吗？等我长大了，你就老了……”

　　话已出口，悔又何用？他的眼神那么悲伤，那么凄苦……他垂着头喃喃自语：“等你长大，我就老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可那混蛋，立马就对着我哈哈大笑。吓得我差点再跌一跤。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哈哈，你会老，而我不会。你知道的，我不会。”

　　心就那么漏跳了一拍，没有原由。我果然讨厌言！最讨厌！最讨厌！！你这没品的死男人，你等着！我冷儿也不是好欺负的！哼哼哼哼！！假期我就拿你开涮！

　　一个暑假，我基本上没怎么出门，我把自己关在老旧的祖屋里。我栓着他，他哪也别想去。“喂，喂，你别动呀。你换了姿势，我怎么画？”我拿着炭条，指手画脚。

　　他无奈的皱着他的眉，唉声叹气：“我说冷儿，你都画了大半个月了，还没画够吗？”

　　“不够不够！画你这样的美人，怎会有够？言，你应该感谢我，平日里，你就只能一个人，守着这么个荒凉的大宅子。而我好不容易放个假，还如此意气的回来陪你。有个人陪你说说话，多好？所以你也该补偿补偿我。”我得意的挑着我的眉，嘴角咧成一个比较欠揍的弧度。

　　“算了，随便你。不过有一点请你记住，这些画，你最好别给别人看。还有，我是你的叔爷爷，不是你的木偶。”

　　“嗯，嗯！记住了，还有交代吗？老人家~~”

　　“要说有确实有，我就再交代一句吧。冷儿，我也不是你的保姆，不能陪你一辈子。你要快快的长大，学会照顾自己。让我也好安心……”烛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虚幻的朦胧感。虚幻到似乎他要消失不见了……

　　我不悦的摔了笔：“不画了，不画了，那么晚了，我要睡觉了。”

　　他立在门边，动了动唇：“冷儿，晚安。”

　　“喂，你不给我个晚安吻？这里这里！”我撩起刘海，戳了戳额头。

　　他安静的退出门外，别过身，喃喃低语：“吻了又能如何？你知道，我不能……”

　　心就那么狂跳起来，没有原由。我果然讨厌言！最讨厌！最讨厌！躺在床上，翻身又想了想：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放假我喜欢回这老旧荒凉的破烂祖宅。那就像一种坏习惯。回来看看他，陪他说说话。从我记事起，他就是那么个没品的死男人。我蹒跚学步，跌倒了他也不扶。我被门夹到手指，鲜血直流，他也就是在一边看。过年我清理个陈年垃圾，整理个破旧书籍，打扫个乌烟瘴气，他从不帮忙。每年每年，他就会穿着他的青色长袍，指手画脚的挑毛病。想着想着，气着气着，就那么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假期一晃眼也过去了。我带着我的行李，带着他的画卷，往学校赶。他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的呻吟：“冷儿，你要快快的长大，你要学会照顾自己。”

　　“好了好了，你真是老糊涂了。这么罗嗦。别一幅垂死的样子。好象在交代后事。”我拖着大包小裹，步履蹒跚的踩到街上。祖宅的大门关上了。我和他，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中间，隔着破烂的大门……

　　心就那么不安的抽了一下，没有原由。

　　言的画像，还是被人翻了出来。同学不住的问我：“冷儿，他是谁？你男朋友吗？长得可真帅。好你个小妮子，居然背着我们金屋藏娇。”

　　“切切切！什么男朋友！他也配？告诉你们，人不可以貌相！那个死老头，又没品，又无聊。整天就会倚老卖老！仗着辈分比我大，欺负我。还有呀，他是我叔爷爷！可笑吧！”搞什么，对着一幅画像也能发花痴？

　　“冷儿，你喜欢他吧？不然你怎么一放假就往他那边跑？”

　　“呃……”有点哑口无言，随后勃然大怒。“你们起什么哄？谁会喜欢那么个大烂人？况且他是我叔爷爷！！”

　　“喜欢就喜欢了吧。辈分，年龄都不是问题。反正他是你的远亲，喜欢也没多大关系吧？”

　　我无言以对……

　　心就那么疼了起来，没有原由。或许，我知道原由，却不去承认。我果然讨厌言！最讨厌！最讨厌！

　　我果然喜欢言！最喜欢！最喜欢！长到16岁，我才明白……

　　26岁重回祖宅，老旧的街道。老旧的祖宅。老旧的回廊。老旧的祠堂。还有……老旧的发黄的画像……

　　她哭着喊着叫嚣着。“把他交出来！！把他交出来！我知道他在，我知道！你的身上，有他的气息！”

　　我就那么静静的看着她。“成佛吧。你已经死了很久了！你这是何苦？”

　　“不要！你把言交出来！见不到言，我不会离开！！”

　　皱着眉，唉声叹气。我果然讨厌言！最讨厌！最讨厌！可算知道什么叫现世报！10年前我麻烦他。10年后他麻烦我。我看着她，幽幽的念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停下来，挂着泪，静静的听。

　　“你可明白这词中的意思？放手吧，他已经不在了。言已经死了很久了……”

　　“不！不！你骗人的！！我没有死，他也没有死！！你身上有他的气息。他就在这里。我爱他！我爱他！！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我杀了他，为他徇了情，还是不能拥有他？我是如此的爱他！为什么他爱你！！为什么？？为什么？？”

　　俊秀的少年，发黄的画像。“我3岁的时候，第一次回祖宅。第一次看到言。他是我的叔爷爷。我3岁的时候蹒跚学步。跌倒了，他来扶，却触不到……我6岁的时候回祖宅。言没有变。我被门夹到手指，流血了。他只能在一边看。触不到……我每年放假回祖宅，为了看看他，陪他说说话。那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只有我能看到他，只有我能和他说话。可是见的着，触不到……我16岁的时候明白了，我喜欢言。最喜欢！最喜欢！可是依然触不到。我以为那也没关系，触不到就触不到吧，我们还能相见相守。可惜那却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言……我3岁的时候回祖宅，言第一次看到我。他知道，我命格中有一煞，使我注定早夭。我6岁的时候回祖宅，言决定，要帮我挡煞。我16岁的时候，言帮我挡了那一煞。所以，我16岁的时候，承袭了言生前的能力，做了个术士。我16岁的时候，言无力再留于人间，他要去奈何桥上排队……”

　　她呆呆的看着我。脸上挂着泪。

　　“其实你比我幸运很多，你和他真实相交过。而我们，相见不如不见。见的着，触不到……你和他生于同一时代。你和他真实的碰触过。而我，从最初到最后，对着的却始终只是个幻像……成佛吧，或许你还能追上他，而我，却已无力再等……”

　　她挂着笑消散了。而我则轻触画像，垂泪吟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