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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意绵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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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百年前,没有妖魔道,也没有妖魔主,妖和人生活在同一地界,彼此势同水火,妖魔之间同样纷争不断。直到三百年前,九九八十一道玄雷落下,银蛟化龙。此后又过去近百年时间,整个妖魔界唯一的龙,以神木林为中心,立下一共九面界碑,建立妖魔道,凭借一身骨血支撑起整个妖魔道浓郁的妖气和如蛛网般巨大的结界。
这是关于妖魔道成立之初历史最广为流传的版本,重明在豹族的时候,常听龟爷爷和小妖们讲起,和事实有些出入,但也大差不差。
蛟龙是瑞兽,原型出巡时周身祥云缭绕,似乎可保一方平安,但确然没有普度众生的胸怀,之所以没有如过去一般吃掉自己的手下败将熊妖,只是因为没有必要。
数百年的相处之中,重明也曾问过蛟龙来历,据白岐亲口所述,蛟龙原是盘踞在地底深潭里的一头小蛇,通体银白,仔细算来与重明竟是一脉同族,后来断断续续吃了潭子里不少妖兽,逐渐化为银蛟。
再往后就是重明亲眼所见,蛟龙尚未修得真仙之体,为了提升修为,普天之下妖魔都是他的盘中餐,直到后来化而为龙,雷劫淬体之后无需再食妖物血肉,才渐渐改了性子。
至于当年蛟龙为何没有直接将自己吞入腹中,反而费尽周折圈到神木林养了起来,重明解释为是太久不曾见到同族,才生出那么丁点亲近之意。
白岐虽然生出了完整龙爪,奈何小蛇被喂了几百年,个头也只有丁点大小,勉强从一根筷子粗变成了两根,随便一个指甲盖就能完全罩住。大妖不敢把他攥在爪子里,生怕飞到一半甩出去自己也一无所知,化为原型时便如过去一般把小蛇往嘴里含。
可惜后来百年间发生了一些事,小蛇遇到一只猫妖,留下极为糟糕的印象,自此以后,死活不愿往蛟龙嘴里钻。大妖每次想带他出门,甫一张开嘴,小蛇不是扭头便跑就是倒地装死。
白岐奈何不了他,平日里只好化作人形,将小蛇揣在袖子里带走。
打从小蛇化形之术日臻熟练,平常更喜欢变作人形,不能继续住在树冠的鸟巢里,大妖索性给小蛇在神木林里搭了个屋子。
从熊妖口下带走小乖乖,回到神木林,白岐便把不停挣扎着往外爬的小蛇从袖子里放了出来。
重明刚一落地便化作人形,生怕大妖再把它往袖子里兜。
白岐笑了笑不做言语,打量着眼前比自己矮了一个脑袋还多的小孩,沉思许久,也没弄明白小蛇要养多少年才算作成年。
与瘦骨嶙峋的蛇身不同,十四五岁的小孩白白嫩嫩,脸颊上带着点婴儿肥,看上去就被照顾的很好。可是三百多年过去,不说人类,就是一些弱小的妖族,都死了不知几轮,可重明才勉强从垂髫稚儿长到了舞勺之年,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长得太慢了些。
哪怕对小蛇生长规律无知如蛟龙,妖魔道成立百年,其间小妖来来回回不知凡几,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渐渐也咂摸出些不对劲来。
有所察觉是一回事,付诸行动又是另一回事。蛟龙活了千万年,除却幼时妖力低微,在深潭中处处制肘,后来一跃化为蛟龙,夺得蛟族百代命数,寻常妖物在他眼中可以说十分不堪一击,何况眼前这只看起来就脆弱到不行的小蛇。
小白蛇普天之下只有这么一条,白岐不敢揠苗助长,只能慢慢耗着,等哪天小蛇长到弱冠年岁,再将多年心思与他说个分明。
蛟龙料想不错,妖族所化之形,出了同年岁妖力挂钩,也与自身意愿息息相关。重明被大妖悉心照料太多年,一心认爹,不敢长得太快,结果成了今天这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重明年岁还小的时候,没有遭遇猫妖,也愿意被蛟龙含在嘴里,曾经交过几个同龄的小妖做朋友,可惜好景不长,偶尔一回蛟龙现身喊他回家吃饭,朋友动辄便被吓得举家乔迁。
数回下来,重明朋友来了又去,照旧孤孤单单一条蛇,心中难免有些怨言,一直想找机会和蛟龙谈上一谈。可惜每次坐下了,看到对方一副慈祥和善、温柔体贴的模样,想到平日里大妖便对自己言听计从,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甚至还觉得自己太过小题大做。
——蛟龙与他不同,妖魔道成立以前,哪怕同是妖物,彼此之间大都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哪里需要交什么朋友。白岐之前作为,应当是无心的。
再后来,白岐开始以人形示妖,周身浓郁的妖气收敛,外加人身本就一副斯文儒雅的样貌,至少再没有小伙伴见过重明家长后扭头就跑的场面出现。
饶是如此,重明身边同龄小妖也只有寥寥几个,是以他打心底还是很珍惜阿纹这个朋友。
虽然小豹妖隐瞒了他母亲是猫妖的事情,可重明也从未和他讲过自己与猫妖的恩怨,互不相欠,也没什么责怪对方的理由。况且界碑边上兵荒马乱,阿纹被熊妖的罡风刮到,还不知现下如何。
重明思前想后,虽然出了熊妖一事,甚至连白岐都露了面,两妖以后八成做不了朋友,但还是想再去看上一眼。便趁着一日蛟龙不在,化做原型,跑出神木林,偷偷溜去了豹族。
重明一路上了豹族聚居的半山腰,没有见到阿纹,先看到了斑豹。
斑豹住在溪水边上的小木屋里,重明过去常常在这里和阿纹玩闹,他从窗户缝里探出个脑袋,一眼便瞧见躺在木板床上的斑叔叔。
记忆中的斑豹身材魁梧,意气风发,一拳便可打断三人合抱的大树,是族中鼎鼎有名的妖兽。如今却寂寞的躺在那里,兽皮所制的被毯下,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身材亦是单薄不少,满脸胡茬,垂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甚至没有注意到探头探脑的小蛇,整个妖看起来既颓废又绝望。
门被推开,龟爷爷住着拐杖走了进来,他的右手手臂上缠了一圈纱布,大概是熊妖发狂时受到了波及。
龟爷爷看到斑豹,长长叹了一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何必如此呢?”
重明顺着望过去,方才注意到斑豹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草蚱蜢,放的时间久了,编织它的草叶已经枯萎发黄,蚱蜢的触须曾经碎掉一半,又被人小心拼合起来,至今还能看见拼接的断口。
斑豹抬头看见是龟爷爷,整个妖看起来分外激动,险些从床上跌下来,他哑着嗓子嘶声问道:“有巧巧的消息了吗?”
重明仔细思索了一番,才回忆起来巧巧就是斑豹要找的那只兔妖。
他和阿纹之所以到妖魔道的边界上送行,后来遇到蚀骨山上的熊妖,就是因为斑豹要去找一只兔妖。斑豹和那只名叫巧巧的兔妖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哪料想天不遂人愿,一日巧巧上山寻找草药,被路过的大妖掳走,带出了妖魔道。
一开始,阿纹和他说叔叔要离开妖魔道找寻一只兔妖,重明内心其实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若那大妖与白岐一般,离开妖魔道后,这么一只兔子怕是早早成了腹中餐。
但斑豹却坚定地认为巧巧是被大妖拐去做了小妾,此刻就在暗无天日的小屋里等着他去救自己。
自妖魔道建立以后,在此出生的妖怪享尽了安逸的生活,总不免有些天真痴傻。
龟爷爷如今已有三百多岁,经历过妖魔横行的混乱世道,看着眼前的年轻豹妖,对方兼具初生牛犊的悍勇和愚昧无知的痴傻,一时间竟不知该横加阻拦,还是叫对方放手一搏。
斑豹从床上跌了下来,断了一条腿,却还是挣扎着死死抓住了龟爷爷的衣摆。草蚱蜢脱手而出,滚了圈,摔到窗户下,背壳沾了一层灰,斑豹却已顾不得了,扬起脸执拗地问道::“巧巧她……究竟怎么样了?”
重明望了一圈也没寻到阿纹踪迹,对斑豹的故事没有太大兴趣,正准备离开,余光瞥见窗户底下的草蚱蜢,没忍住好奇用尾巴勾了过来。
重明回到神木林,白岐尚未归来,没有人陪自己玩,便坐到床上研究起这只草扎的小蚱蜢。可以看出扎它的妖手艺十分灵巧,重明拔了几根棕榈叶,对照着尝试了一个下午,都没能成功学会这门技艺。
重明将草蚱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把玩,忽然注意到蚱蜢背后并列写了两行小字,仔细一看,分别是巧巧和斑豹,又联想到斑豹重伤之中仍死死攥着它的模样。
——竟然是定情信物。
察觉自己做了坏事,重明心跳加速,手指一颤,草蚱蜢险些落到地上,他心虚地抬头四顾,猛然瞧见不远处站着的蛟龙。
白岐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就这么低垂了眉眼打量着他。
白岐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草蚱蜢上:“那是什么?”
重明活了四百多岁,从未接触过男女情爱,今日偶然窥得些许,本就心神不宁。如今被白岐无意间一提,只觉小小一截草叶转瞬变作烙铁,烫手的厉害。
他心跳如擂鼓,大脑一片混沌,脸颊仿佛被火燎过,结结巴巴道:“是、是定情…定情信物。”
白岐挑了眉梢,眼神冷了冷,上前两步,坐到了小蛇身边。
重明连续做了两个深呼吸,勉强捋直了舌头:“是一只豹妖和兔妖的定情信物,被我不小心拿来了。”
白岐哦了声,尾音略略上扬。
重明道:“那兔妖和豹妖原本是一对,可惜命运弄人,兔妖被别处的大妖掳走了,豹妖便想方设法要去救她。”
白岐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然后呢?你心中如何想的?”
“豹妖为救她冒上了生命危险,甚至在断了一条腿后,满心想的也是如何找到那只兔妖,哪怕那兔妖恐怕一早便被大妖吃了。”重明顿了顿,“我原本觉得不可理喻……”
白岐拍了拍小蛇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的和煦:“选择这么做自有它的道理,顺应本心便好。”
重明不解道:“可仅仅因为喜爱二字,真的可以为了对方不顾性命吗?”
白岐心中一动,略微倾了身,仔细凝视着小蛇的眼睛,像是要看到瞳孔的最深处。他低声道:“自然是可以的。”
过近的距离甚至连呼吸都缠绕在一处,重明有些不适地向后靠了靠,被对方捂住了眼睛。
他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带着点冰凉的湿腻。
蛟龙低沉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为了你,我也可以。”
白岐松开手,只觉心中柔软的厉害,仔仔细细打量起眼前的小蛇。
重明瞪大了眼睛,白岐还没能看清他眼中惊愕,屋内金光一闪,凭空冒出一条细白小蛇。小蛇就这么从床上摔了下去,连尾巴缠成一团也顾不得,一头扎进墙根小洞,连滚带爬地跑了。中途还因为身子打结,爬到一半卡住了尾巴,费力挣扎一番才钻了过去。
白岐瞧着小蛇落荒而逃的背影,似笑非笑,摸了摸嘴唇。适才他心旌激荡,才没忍住捅破了窗户纸。
然而看小蛇反应,哪里是捅了窗户纸,分明是飓风过境,樯倾楫摧,天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