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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远志 ...

  •   辛夷镇不同寻常的江南小镇,没有小桥流水、亭台垂柳相伴,依山而立,初春二月的天,格外的冷。

      温穗换上最厚的一身灰棉袄,棉袄到膝盖,是去年他哥特意从C城带回来的新年礼物。
      她的行李很少,一个大行李箱,还有一半没装满。她把五斤重的《本草纲目》全集塞进行李箱里,余光瞥见书桌上前几天在师父家摘的连翘已经枯了,于是顺手夹进《图话本草》的书页里。

      她最爱连翘,再过十五六天,天气回暖,辛夷镇的连翘就开满山边田野,一蓬蓬的金黄缀满枝头,热烈奔放。
      今年是看不到了,不知数万里外的C城,有没有连翘花开?

      拉着行李箱走出房间,她爸已经站在车头等了,她妈抱着弟弟,声泪俱下,鼻涕流到嘴角也没知觉。
      “你带走阿麦,害了阿麦,现在又来害阿穗是么?”
      “顾青禾,咱家是穷,但不能没有志气啊,我好好一双儿女,上赶着被你领去他们家糟践吗?”

      提到她哥,她爸红了眼。
      “温玉梅,你别把话说这么难听,我把孩子带出这个破地方不是想他们好?”
      “他们待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还有,你有骨气,那小旭的手术费你拿得出吗?”

      鬓角苍白的中年女人瞬间失声,佝偻着背,只一味地哭。
      感觉到父母在吵架,五岁的小旭,开始大哭。
      温穗面无表情走过去,接过小旭,紧抱怀里,手掌拍着后背,不停安抚。

      小旭两年前因重症感冒患上风心病,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两颊的酡红,四季不消,典型的二尖瓣面容。
      “阿姐,你啷个时候回来?”
      他的唇是不健康的青紫色,在抖,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领,在哭。

      她亲吻他的额头,浅浅地笑。
      “等到小旭做完手术病好了,阿姐就回来。”
      最亲她的小旭,小脸在她颈间不停蹭着,眼泪没有停下来,却懂事地忍着,没有哭出声。

      温玉梅站在她面前,眼泪止不住地流。
      人人都说他家重男轻女,偏得女儿跟母姓,阿穗成绩这样好,市一中好几次派人来劝她去城里读书,被她怒骂着赶出家门,硬把阿穗留在镇里,旁人说她是为了留她照顾生病的小弟,却不知她为人母,孩子远去,有多少不舍。

      “妈。”她把小旭递回她怀里。
      “诶。”中年女人连忙擦眼泪。
      温穗上前一步,她手臂长,一把,把两个人都抱在怀里。

      “妈,好好照顾小旭。”
      “我答应你,我会有出息,也会把哥好好地一起带回家。”
      温玉梅捂着脸,拼命点头,眼泪再次失禁。

      上了车,许久没见的父亲,显而易见的隔阂,她坐在副驾驶座,低头不语,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
      身后小旭和母亲追赶哭闹的声音,一声声酸涩砸在她心上,她也没回头。

      “穗,还有什么要见的人吗?”
      她停顿片刻,刚好,路边一个白发长胡的老人,拦住了车。
      她眼神骤亮。

      “师父,您怎么来了。”
      下了车,老人臭着脸把十包药材塞她怀里。
      “以为像你一样没良心,连个再见都不说?”
      她低头。
      “我以为,师父想把我逐出师门。”
      “嚯!你这丫头,七岁拜师,在我这学了十年,把我毕生本领取纳尽了,不想认我这师父了?”

      她赶紧摇头,眼里无奈又歉疚。
      “好了,你也别解释了,药材好好收着,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大城市想买是买不到的。”
      过了许久,他叹息,和蔼地摸了摸眼前这个看着长大的姑娘的头顶。

      “丫头,你晓得你最像哪味中药吗?”
      她摇头。
      “是远志,春天哪哪都能看到的一簇野草,拨开一看,里面紫色的小花却鲜妍得很,明明不起眼,养精蓄锐两年半,挖出来就成了益智安神的一味良药。”
      “你就像那远志,乍一看野草般不起眼,却偏偏有着与花争香,与树争高的决心。”
      “你费劲心思要去那里,师父也只能帮你到这,其他的,祝你一切顺利。”

      她红着眼,像孩童时一般,扑进这个苍老明劲的老人怀中。
      “师父,照顾好身体,阿穗回来给你带你最爱的泸州老窖。”
      “好!师父等你的好酒!”
      空气中又传来他爽朗霸气的笑声,仿佛一切从未变过。

      辛夷镇有两宝,一宝就是后山成片的野生药材,成了全国各地药材收购商心中的宝地。还有一宝就是辛夷名医景天杨,也就是她师父,虽闻名全国,但他自在一生,一没学术功名傍身,二无利欲之心,他的名气完全靠他各色病人的口碑,日积月累。

      老爷子懒,不愿挪窝,也不想开辟宏伟事业,就窝在辛夷镇默默悬壶济世,奈何医术名扬天下,每天,村头停着不少名车,都是慕名求医的达官显贵。

      一个月前,一个高挑壮实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高瘦苍白的少年来看病。
      男人是以医药发家,如今占据中国医药市场大半江山的霍氏企业掌门人。
      也是,她爸和她哥效力的对象。

      他们来的前一晚,她去找了师父,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忙。
      在师父失望的眼神和气急败坏的怒吼中,她终于得到她想要的。

      第二天,男人焦急地问师父,少年体虚,如何能治?
      师父叹气。
      “得有一人,长期看护将养,方能消去阴阳失调,阴亢阳虚之态。”
      男人愿意年薪百万聘请师父,师父拒了。

      “老朽已老,不宜出远门,但老朽有一徒弟,聪慧异常,老朽已把毕生所学传授于她,若不嫌弃,她可替我医治贵公子。”
      在听闻她是顾青禾的女儿后,男人的顾虑瞬间消了,于是,一切已成定局。

      “阿穗,到了霍家,一切以少爷为重,不得任性。”
      车已驶出辛夷镇,顾青禾的话强行把她的思绪拉回。
      “嗯。”她点头。

      “霍总答应你住进霍家,给你去C城上学的机会,又给小旭请了最好的医生做手术,做人要学会感激。”
      “少爷从小就有家庭医师照看着,也没能医好他的身体,你要没那能力,也不会有人怪你,只是你得照看好少爷,别让他的情况变坏,少爷是霍总的命根子,他好,我们就都好。”

      这次,她望着窗外,长久没说话。
      顾青禾转头看她,只看到一个嘴角挂着淡淡嘲讽的侧脸。

      “爸,前天我收到了哥的信。”
      “他说他在戒|毒|所难熬得很,每天都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往他身体里钻。”
      “所以,爸,你真的感激霍家?”

      她清冷的语调在耳边回转,前方路过的人他差点没看到,顾青禾猛地踩下刹车,开始大口喘气。
      他转头,就看到她已经微微低头,合眼浅眠,仿佛刚才她说的话,只是他的幻觉。
      ***
      下了飞机又坐了三小时车,总算到了霍家。
      一抬眼,月白色的别墅,前院花团成簇,典雅恢弘,她只在电视中见过这种房子。

      他爸领她进去,就看到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领着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少女,在楼道口焦头烂额。
      二楼传来金属摇滚的音乐声,混杂着年轻男女的呐喊和疯狂的笑声,在一楼,也感觉震耳欲聋。

      “少爷又带朋友回来?”
      女人皱着眉头,咬牙切齿地点头。
      “霍总去出差了,今天上午少爷领了十几个人进来,又从酒窖里搬了几箱酒,已经八个小时了,还没消停。”
      “少爷喝不得酒,叫人去提醒了吗?”

      女人的眼神无奈地转向身侧的少女,少女立刻背过身,这时刚好和温穗的眼神撞上。
      “妈!我不去了,那群人已经羞辱我一次,还让他们羞辱我第二次吗!?”

      少女的眼睛很大,闪着灵气,但脸上长满痤疮,一块块的红,乍一看有些恐怖。
      她反应过来,伸手指了指温穗。

      “顾叔,她就是你女儿吧,她能去吗?”
      “反正打死我也不去了。”

      在三人紧张的注视中,她点了下头。
      在厨房忙活了半小时,她端着醒酒汤,敲开了二楼房间的门。

      开门的是个女生,皮衣短裙,五官精致耐看,但眼角的眼妆花了,看起来很滑稽。
      “阿希,你家土包子真多,这又是哪个?”
      少女的调笑带着十足的讥讽,一时引起一群人的注意。
      在场男生居多,举着酒瓶在吹,目光移向门口时,先是想笑,而后,有片刻滞愣,准确地说,是惊艳。

      温穗灰衣布鞋,长发省事儿地扎成马尾,在他们富家子弟眼中,的确是土到掉渣,但张脸,沾染了江南烟雨的朦胧温意,着实灵秀脱俗。
      在场两个女生,给她开门那个,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还有一个,陪坐在他身边,打扮清丽,明显是教养极好的姑娘。

      “阿希,别只喝酒,我带了福善斋的点心,你吃点垫垫。”
      皮衣少女幅度极大地坐在沙发另一侧,抱住他另一只胳膊,眼角眉梢都是挑衅。
      “江茗兰,当乖乖女别在这装啊,阿希今天心情不好,就想朋友陪他嗨,你这是扫地哪门子兴?”
      两人剑拔弩张,霍希光却把手臂突然抽出,搭在椅背上,没理她们的纠葛,眼神落在温穗身上。

      “顾叔带来的另一个拖油瓶,就是你?”
      她坦然迎上他的视线,没说话。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他。
      一个月前,在辛夷镇,他来看病那几天,她去镇里唯一的寺庙礼佛寺给小旭求护身符时,见过他。

      那天有寒风,他只穿着一件高领毛衣,瘦削俊秀的脸,藏在领子里。
      他当时望着门口最大的佛像发呆,住持笑盈盈跟他说了什么,他从兜里掏出一沓红色的钞票,眼都没眨就塞进化缘箱里,然后,双手合一,弯腰对佛像鞠了一下。

      她刚好路过,好奇一问:“你信佛?”
      他瞥见她手里的护身符,勾唇,莫名笑了。

      “所谓神佛,是脆弱的人性强行牵扯过来的寄托。”
      “人只有在绝望时,才不得不信。”

      当时的他,长林玉立,少年高瘦的背脊,一次次鞠躬,带着虔诚。
      那天他白色的背影像极了南方的初雪,让她生出他是干净的、无辜的、不染纤尘的错觉。

      而当下,沙发上的他衬衣领口歪斜着,因为喝醉嘴唇格外猩红,那张仿佛上帝之笔费尽笔墨雕刻的脸,苍白颓然,像见不了阳光的吸血鬼,所谓初雪,化得一点不剩。
      他红着眼,看她的眼神像看到什么浊物。见他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她就知道他醉得不浅,缓步过去,把醒酒汤递给他。

      “你知道我是谁,想必也知道我来干什么。”
      “这是醒酒汤,你醉了,喝了睡一觉就会舒服。”
      皮衣少女想来抢,被她眼疾手快躲去。
      “你给我!谁知道你有没有给阿希下毒。”
      “小姐见过有人蠢到当着人面给人下毒的吗?”

      她噎住,无力反驳。沙发上的他听了轻笑,那双修长的手,终于伸过来。
      温穗递给他,没想下一秒,他却狠狠把碗扔在地上,碎片和药汤满地。
      “抱歉,不想喝啊。”

      周围传来讥笑,他唇角漫不经心的笑,眼里带着恶作剧的快感。
      她神色淡淡,不急不恼,从托盘里拿出另一杯。

      “我也很抱歉,带了两碗过来,厨房煮得也挺多,我可以一碗一碗地给你送,只要少爷不觉得麻烦。”
      他眼中闪过片刻错愕,而后笑了。饶有兴致地拿起桌上一瓶洋酒,倒了满满一杯。
      “你让我醒酒,我的酒就喝不完了,这杯酒你帮我喝下,我就喝了你的醒酒汤如何。”

      周围人看好戏的兴致瞬间来了,这可是这里最烈的酒,酒量再好的人,也不敢一次这么一大杯灌下去。

      “你的话能信吗?”
      他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江茗森觉得这样太为难一个女生,一杯酒下去,胃穿孔进了医院怎么办?刚想劝劝霍希光,没想眼前的姑娘直接举起酒杯,一口气闷下。
      他们等了两分钟,只见她脸色微白,可神态依旧自如。

      她稳稳走到他面前,醒酒汤举在他眼前,眼神坚定,像要把人看穿。
      “君子守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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