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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鱼灯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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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鱼灯花
崇宁元年,二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
青年立在屋檐下面已经个把时辰,时不时会伸手捋去头发上落的冰渣子,大半个脸都埋在领上黄白的裘毛里。
他的动作里不见骄躁,始终十分有序,心情仿佛很有些愉悦。
楼上临窗正有两个人坐着说话,一个坐姿严正,另一个背脊虽然也打得笔直,却不时朝外探看,仿佛对这街上风景行人,比对目前的话题,要感兴趣得多。
“你看。”他终于忍不住说,兴致勃勃,“那人。”
对面的人于是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原先说话那人,一开口,声音还是十分年轻,眼睛也仍旧十分清亮,只是面容免不了有些沧桑,“他站了许久。”
对面那人神情冰冷,眼底却似烧着一团火,在这样的时节里,居然能够十分温暖好看,却仿佛不爱言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先前那人又笑道,“他的领子束得很高,衣服却很短,一定很怕冷,但是又不愿意向人显示他原来是畏冷的;他自己一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同时又能够很自如、也很愉快——”
“很像,那人,”那冰冷冷的人忽然插了句,“和你。”
又补充道,“他肖似你方上京的时候。”
先前那人先是一怔,继而正色道,“胡扯,我比他天真。”
“你也恁轻看了自己,那也不能光就叫做天真,”冷冰冰的男子道,“何况,也不是人人都天真得来、逍遥得起,玩得转也放得下--一同你当年那般。”
先前那人显然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干笑了两声。
冷冰冰的男子却无视他的窘态,道,“人之坚守、信念,很多时候也就靠了那么一点天真。这个人却太不天真——年纪轻轻,自傲自负,偏生还以为自己足够洒脱,心念必定陈杂,想得也太多,因此我并不喜欢。”
他二人说到此处,不约而同都闭了嘴。
楼下那青年先是微微动了动肩,然后踢了踢脚,接着就抬起了头来,用一种十分疲惫,也十分随意的姿势,望了望头顶上正评论他的两个人。
他的眉骨略挺,薄唇紧抿,样子可以说是十分年轻漂亮,眼梢眉角居然还带点别致风流,神色又果然十足倨傲。
他这一偏首,抬头,复又低头,背上的包裹里,就露出了点端倪来。
——那露出的一点,虽然只一瞬,却金光灿烂,颇为耀眼。
楼上那面容沧桑的男子有些腆然:
他二人言谈虽然音量极低,却始终是在任意指评他人——而这话题却正是由他提起,虽然知道那年青人不似听到自己的谈话,却终究有些愧疚。
他感慨自己二人,年岁渐长,竟也絮叨起来,喜欢观看评说,到底不是当年的心浮气躁,年少轻狂。
他对面那人全无表情,单只辟着冷眉,紧紧盯着那青年背上的包袱。
沧桑男子注意到他的目光,摸摸鼻子,道,“怎么?”
“金子,”对面那人低声道,“那包裹里面是。”
沧桑男子低头看了一眼,笑道,“那包裹里若真都是金子,份量只怕不轻。”
对面的男子皱了皱眉。
沧桑男子低笑道,“怎么?”
对面男子沉一沉面色,语气浸了七八分的冷厉,道,“此人可疑。”
沧桑男子忍不住笑道,“既有人心,便有别异,世上哪有人不可疑?纵使你我,也难免有些许不能为外人道者。”
对面男子哂道,“你这叫做放任自流。”
沧桑男子笑道,“能够放任,便且自流吧——纵我不放,那江水莫非就能不流?”
对面男子注目于他的面色神情,片刻,方摇头,道,“你变了。”
沧桑男子叹了口气,道,“我本就是俗世俗人,最爱随波逐流——那些敢于逆风逆水与浪搏击的日子,纵使美好,毕竟离我弥远。你要说我变了,那便也是变了吧,我早已不是十一二年前你见过结交过也交心过的那个人,日子太久远,我的心也只这点宽阔和容纳,你总要允许我,有些改变的吧。”
对面男子欲要辩驳,却忽然收口。
他有一张极显棱角的脸,眉飞,眼神总带些微冷,十分的生人勿近。
此时他看着那沧桑男子,表情却终于有了松动。
他忽然发现对方的头发,色泽十分黯淡。
初见还以为是行徒奔波中未及抹去的灰尘,细看却觉得,那像是褪色,多于像蒙尘:
日斜红染,他的头发,却从鬓角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和一抹抹的灰。
知己自别不足甘,却从当时君愈老。
他忽然惊觉,也有了一种冲动。
他想说,你变吧。
不变,或许太辛苦,也太苛刻。
那些新鲜和好奇,雄心与不甘,纵使还有,也请克制住。
这样的风雨时节,希望你这样走下去,即使会更寂寞和不开心。
只请你,不要,再苍老下去。
他难免竟出了片刻的神。
在这远离富庶,偏僻萧条的酒楼之上,青年捕头遭遇了这一生极少有的感怀——在此之后,磨难实多,人事俱老。
却反而,再没有了伤感的时间和心思。
顶端 Posted: 2008-03-23 22:55 | [楼 主]
小谢春风
那时痴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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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登录:2008-11-02 小中大引用推荐编辑只看 复制 “他要走了。”
对面男子适时说了一句,惊醒了他的思虑。
他低下头去看。
屋檐下的年轻人抖干净了身上的碎冰渣,向街边走去。
对面巷子口有个扎伞的老汉,依着担子,已经快要睡着了,却强打着精神,打量来往的行人。
那年轻人走路很慢,经过那摊子的时候却停了一停,低下头说了一句什么话。
然后微侧了头,似乎在等什么答案。
那老汉的神色有些惊讶和犹豫。
那年轻人从衣襟里摸出一样东西,双手递了过去。
距离虽远,但楼上那二人眼力甚佳,还都能看个大概。
——那是一张银票。
老汉显然有些失措,踟蹰着不敢接。
那年轻人又说了好些话。
虽然听不清楚,但语调柔和,似乎在安抚那老人。
老人终于微微颤颤接过了银票,揣入怀中。
接着,慌忙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是极简单的一句回话。
那年轻人听了,却仿佛立刻笑了。
只是仿佛。
从这里看过去,根本看不见他的脸,他整个人几乎就是以侧背对着酒楼的。
但楼上的二人,却不约而同地有了这种感觉:
那人在笑。
愉悦地,真心地,如释重负。
他转身要走。
那老汉忽然省起,递过去一把伞。
那伞正是他方才新扎的,竹篾的成色很好,糊的是红色的油纸。
那年轻人仿佛说了声谢谢。
他的手在空中虚晃几下,握住了那伞柄,撑开,慢慢走入了街心。
那冷漠男子嚯地站起。
对面的男子叹道,“四爷要去做什么?”
那冷漠男子不言,大步走下了楼。
被单独留在楼上的男子叹了口气,看着那冷漠男子出了酒楼,向那老人走去。
他觉得有些困倦,于是收回了目光,喝了一会儿的茶。
而他的同伴回来得很快。
他放下茶盏,还没来得及问询,对方却已经开口。
“是不是下雪了?”
他愣了愣。
外面的确在下雪。
却是极小的雪花,不仔细看,全然无法分辨。
他笑道,“果然下雪了。”
“我不是问你有没有下雪,”对方冷青着脸,道,“问这句话的人,并不是我。”
老人的声音,当时有些颤抖。
那银票是他从未见过的大数目,此刻拿在了手上,只觉得仿佛要将自己的手灼伤般的滚烫。
而且沉重。
“我......我......他只是问我,只是问我......”
说到这里,他咽了一下口水。
那给他银票的人的脸,十分清秀,说那句话的时候,微微蹙着眉,嗓音很好听。
他就这么随意地走过来,停下,语声还带点困惑,甚至是委屈。
“是不是下雪了?”
后来他给了他银票。
他感觉到自己手背上有了融雪的感觉。
于是他回答,是的,下雪了。
而此刻,红伞的主人早已远在七八条街之外。
手中的纸伞,颜色十分鲜亮。
暮色沉沉,他的步履轻松,表情欢快。
壬午年,二月十六,雪覆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