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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噩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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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四目相对。
慕月凝望着顾筠贤,剔透的眸子犹如琥珀。数以万千幽微明灭的情绪封存其内,雨中涟漪般一圈圈荡开游走。
惊讶、意外、欣喜……
种种浓如茶酒的心绪次第掠过。最终,却又收敛进深邃的瞳孔之中,归于粲然一笑。
“你都知道了?”慕月鼻尖泛酸。
藏在谎言中的爱意与等候,就这样被揭开了。她稍稍仰起头,不敢再与顾筠贤对视。只生怕一垂眸,便会泪水盈眶。
而她渴慕多年的月亮,正迎她而来。
这是一场双向奔赴。
“我找到了和从前一样的兔子灯,记起了一切。只可惜,当我带着那盏兔子灯回客栈时,你已遭不在。”
顾筠贤轻描淡写地带过了来时的艰难:“所以,我来了。”
惨遭埋伏、被困囚牢、日夜兼程……所有的疲惫与辛劳他都只字未提。但慕月分明见着,他眉目间添了几许风霜。
“我来接你回去了。”顾筠贤说。
“回哪里?”
“哪里都可以。回显隆城,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顾筠贤唇边的笑意清润依旧,一如那年上元月夜的初见:“哪怕这世间并无我们的容身之地,又何妨四海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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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卫予安已向其他妖兽解释完情况。
她才转过身,就被遭到了来自顾师兄和慕月的暴击。卫予安终于忍不住叹出了一口气:“唉,你们俩啊……”
她总算理解话本里头那些配角的痛苦了。
平时也就罢了,在男女主久别重逢、卿卿我我之时,他们还要被迫旁观,那是怎样的冷漠、凄清又惆怅。
细细思来,此举简直丧尽天良。
“……现如今这个场合,恐怕没那么适合叙旧吧。”卫予安面无表情地提醒道,“有什么话,最好还是等出了这郜府再说吧。”
如果在其他时候,她或许会欣喜自己又理解了一种人类的感情,然而在此时此刻,她却只想眼不见为净——
如果更好,就是能立刻离开这儿。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都已经成功进了郜府,又把地牢附近的守卫解决掉了,但强烈的不安却犹如濒死困兽,在卫予安颅脑内左冲右突。
她心中惴惴,脚步更为急促。
然而,他们才刚走出几步之遥,顾筠贤就倏地停住了脚步:“不对劲。”
他面色一沉:
“地牢位于后厨旁边,而此刻又正值宾客到来的时候,厨房内外本该忙碌无比。”
猛然间,慕月也反应过来。
她环顾四周,面色凝重:“然而,我们已经到了这里许久,却不仅没见到一人走动,就连炊烟也不见分毫!”
这太诡异了!
风声愈发静了,连木叶的窸窣杂音也无。过分的寂静好似扼颈绳索,逼得心脏几欲骤停。
卫予安变了面色:“难不成……是这里没人?”
“不!有人,而且人还不少!”慕月兔耳微动,屏息聆听:“除了我们以外,我还听到了其他人的呼吸声……”
她越听,就越是心惊:
“……而且,这声音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卫予安恨恨地一咬下唇。
“我明白了,是郜夫人身边那个侍女……我们暴露了!”她忍不住伸出手,探向用以施法的蓝符袋。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及到符袋的那一刻,埋伏在四周的人,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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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鸟雀惊飞,弓弦齐发。
霎那之间,凛冽寒光倾落如雨。无数箭矢势如霹雳,顷刻穿出草木,破空而至。
每一支箭的箭头上,都刻满了狠辣至极的封妖符咒。
所及之处,血光飞溅。
不过瞬息间,跑在最前头的几只妖兽就已遭不测。随着利刃刺穿皮肉的闷响,周围的山石草木登时浸进了一片灼眼的殷红。
“后退!退回地牢当中!”顾筠贤骤然拔高声调。
众妖依言,迅速后撤。
但慕月却没挪步。
她怔怔地凝视着当头而来的箭矢,整个人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在风里立成了一道伶仃的影。
眼看利箭就要穿心而过,顾筠贤猛地上前,将她往后一拉。
箭头擦着鞋面,狠钉入花泥。
落地后,箭尾仍嗡鸣不已。
嗜血而不知足。
再晚片刻……若是顾筠贤的动作再晚上片刻,这箭头没入的就不是泥土,而是慕月的心脏。
想到慕月险些横尸当场,他后脊顿时渗出一层冷汗。
反手关上地牢的石门,顾筠贤不禁责问道:“慕月,你怎么……”
责问的声音戛然而止。
直到这时,顾筠贤才发现,她的全身竟然都在颤抖。
“当年,爹娘就是这样走的……”慕月唇瓣泛白。鲜血染就的回忆,将她的最后一线曙光也烧成了绝望。
噩梦再度降临,恐惧锢入血骨。
慕月崩溃地咬紧银牙,胸口如堵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喘息。
“这是个死局。”
她抬眸,艰难地说:“地牢内有机关却没食水,地牢外则是郜夫人的包围……小修士,我们撑不了多久的。”
顾筠贤语气淡淡:“我说过,要带你出去。”
他暗中将石门推开一条窄缝,从地牢内往外瞥了一眼——
他们早已被包围了。
目光扫过去,黑压压的一片。
郜夫人站在最首。紫棠色的华裳曳在身后,衬得那双细长的凤眼越发晦暗。
而她的身边,不仅有那个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侍女深碧,还有个以虐杀妖兽为乐的娄釜。
显然,深碧认出他以后,就立即通知了郜夫人。
一旦他们山穷水尽,试图闯出地牢,便会被守在外面的郜夫人等人撕成碎片。
顾筠贤眉头紧锁。
“卫师妹,你可知那些与郜夫人有仇的妖兽何时会到?”顾筠贤问,“如今,郜府为了拦截我们,必然把重要武力都聚集在地牢周围,大门反倒疏于防守。”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看他们能不能抓得住了。
“看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了吧?”卫予安自己也不太敢确定。毕竟,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着实虚无缥缈。
倘若对方变了想法,不再前来……
卫予安顿感悚然。
她闭了闭眼,不敢再往下细想。
地牢里不见天日,阴冷潮湿。
卫予安出神似的凝视着墙面的苔藓。目光沿着苍苔攀缘而上,逐渐没入浓邃的幽暗:
“顾师兄,如果……如果那些妖没有过来,我们还有可能活下去吗?”
“不好说。”
顾筠贤垂下眼睫,缓缓摩挲着佩剑的剑柄。
那平静的言语有如寒刀落下,一瞬间剖开幻想,残忍的现实登时显露在眼前。
鲜血淋漓,残酷不堪。
许多慕月被解救出的妖才刚以为自己赢得了生机,却又随即被这句话打入深渊。
一时间,哀哭与抽泣充满地牢,在逼仄的空间中隐隐回响。
慕月近乎被勾下泪来。
“小修士,你说,我是不是错了?”她靠在墙上,心中苦涩:“我当时是不是……不应该给他们希望?”
希望有时不是个好东西。
越是陷入绝境,就越会把希望攥紧。而越是怀抱希望,绝望时就越发痛彻心扉。
顾筠贤双唇微动,正欲宽慰两句。
不料,一声龙吟却先行传来。
清亮悠远,穿石裂云。
“他们到了!”卫予安霎时大喜,扒住门缝往外一看,果然见外头兵戈相接,端得是剑影刀光。
不远处,有金光唰然迸发。
那通天彻地的光柱灿烈盛大,蓦地劈开惨淡愁云,浩浩荡荡,直上万重云霄。
越看,顾筠贤便越觉得熟悉:
“那是……”
他话音未落,一条雪白的小龙就从金光中钻出,身形修长,鳞甲通透如脂玉。
慕月一下子将其认了出来。
“是蔺玦!蔺小少主!”慕月惊喜地展颜笑道,“真没有想到,打从我们走后才过了短短几天,他竟已经醒过来了!”
顾筠贤唇边显了笑弧:“好!我们里应外合,冲出包围圈!”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轰——”
在他们的齐力推动下,沉重的石门颓然倒塌。门前染着血光的箭矢顷刻断作数截,被碾压进黄土。
无边的黑暗被扯开裂隙。
外头耀眼的天光,第一次倾入地牢。
“杀!杀出去!”
“大家快上!冲破这包围!”
“等出了郜府,我们就自由了!”
……
震天的喊杀中,郜府内外的两股势力终于汇合,与郜夫人的一众手下厮杀成一团。
不断地有热血泼洒在地,也不断地有妖冲出生天。
顾筠贤出去得稍迟了些,未能见着蔺玦露在金光外的龙首,却在那混战的场面当中,见到了一个暗红衣衫的女侠。
女侠头戴面具,正拔剑向娄釜刺去。
“白慕?她怎么也来了这里?”顾筠贤困惑道:“卫师妹,你先前不是说过,此次来的都是与郜夫人结仇的妖和半妖吗?”
卫予安:“她就是那半妖啊。不过她跟我说,她隐藏了身份很久,总不能还是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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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间,白慕已攻至娄釜面前。
“还记得当年被你虐杀的狼妖吗?”她一脚踏在湖石上,渗血的衣摆猎猎扬起,好似残阳里翻飞的旌旗:
“当年,那狼妖已与村妇育有一女。为逼他们父女离心,你竟将那狼妖折磨得失去心智,再操控他做出袭村的假象!”
此后,狼妖被戮,其妻女也惨遭千夫所指。
而他娄釜,却因那一次斩杀狼妖有功,被民间传唱歌颂,率获重用。
“你……你怎么会知道?”
陈年旧事背后的龌龊被逐一揭穿,娄釜震惊失色:“这件事,我明明藏得很好……”
“忘了告诉你了。”白慕冷笑一声,扯下面具。
她脸上,那令人惧怖的爪痕在天穹下展露无遗,就连头顶上也露出了一对狼耳:
“老娘我,就是那狼妖的孤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