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志1》张景贤

411、江百兰

　　1
　　这是第五次胎停了。
　　什么是个头啊？
　　躺在冰冷手术床上的江百兰脑海中窜过这么一缕意识。
　　眼角一滴清泪划过，即将痛彻的心扉却又转瞬陷入深沉的昏暗当中。
　　醒来的时候，身旁仍旧无一人。
　　一个来换药的护士惊呼一声后便跑了出去，而后一个年轻的男医师走了进来。
　　“你好，江女士”，年轻的男医师眉目清冷，带着一股天然禁欲的味道。
　　“你原先的主治医生现在正接受调查”，似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男医师解释了一句。
　　然后他翻看着手中的病理记录，抬起清冷的眸子，“很遗憾告诉你，因为你的子宫壁清理得太薄了，所以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如遭电彻！
　　江百兰的瞳孔瞬间放大了，然后又倏然垂下眼眸，看不出神情地又哭又笑，“老天爷真不公平！既然我注定生不出孩子，为什么又一遍遍地怀孕让我奢望呢？”
　　她滚烫的眼泪成串地落在了紧紧攥着病床的纤手之上，似风雨飘摇。
　　而就在江百兰脑中的思维急窜，即将快要崩溃的时刻，年轻的男医师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谁跟你说，你注定生不出孩子是因为一遍遍怀孕的？”
　　男医师合上了手上的病理单，径直望向泪眼朦胧的女人。
　　“你现在生不出孩子，的确是因为一遍遍的怀孕，又胎停所致。但总体来说，你之前的身体是健康的，跟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能生出孩子，可是跟你丈夫就永远生不出孩子——所以这不能怪老天爷，只能怪你的愚蠢，和不听医嘱……”
　　“什……什么？”，整张脸都泛着悲伤的江百兰不禁抬起了头，泪流满面地很是疑惑，“不是因为我的问题吗？宋医生说是因为我的体质原因，孩子才会……孩子才老是会胎停的，去算命也说是我”
　　原本只打算科普一番社会主义价值观的医师倒不好走了，他顿了顿，沉吟了下然后开口。
　　“噢，不好意思，我忘了说，宋医生是因为收受贿赂才会被调查的，所以……”，他只抬起清亮的眸，“你懂得”
　　江百兰当然懂得。
　　她虽不是什么名校毕业，但也是智商基本在线的。
　　每次婆婆在她刚怀孕时都会带着礼品和她一起来看医生，她原本以为是对孩子的重视，却没想到似乎另有隐情。
　　江百兰稍微恢复过来后，整理好了所有的报告，甚至还去了一趟监狱。
　　在用金钱把那个贪得无厌医生的嘴撬开后，她终于刺探到了这世界上最丑陋的面容。
　　心如死灰。
　　她一直以为一个普通意义上的人，是在看见另一个人陷入泥沼时的积极搭救，或冷漠走开——而不是那么恶劣地居然上前随意踩踏，让那个人陷落更深的痛苦当中。
　　而她嫁的那个人，和那个所谓婆婆，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可恶的野兽。
　　从监狱出来后，她扶着垣墙走了一段。
　　又哭又笑地，她试图找回些理智，可还是撑不住地瘫在了一阶花架之下。
　　清风朗月，微风不燥。
　　一片泪眼模糊的心脏抽痛中，一个以牙还牙的报复计划在她的脑海里渐渐萌生。

　　2
　　江百兰站在了家门口前面。
　　插进钥匙的手正悬在半空，却迟迟没有动作。
　　无他。
　　只要一想到待会会碰上的那张脸，她眼里的愤恨、扭曲就轮番交织闪现，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现在还不急，她还不能这么便宜他们，所以她要忍住，为了她无辜五次胎停的心酸与苦痛讨回代价。
　　暗暗在心底给自己加油，深吸了一口气的江百兰眼眸顿时垂了下来，却没想到正要扭开门进去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声音。
　　“百兰？你怎么回来了，我才刚要去医院接你回家呢”
　　家？
　　配上顾孟平温柔的声音，家这个字从他口中出来就显得讽刺无比。
　　江百兰心里嗤笑了一声，面上却十分低眉顺眼。
　　“孟平你已经那么辛苦了，我哪里还舍得你跑那么远去接我呢？”
　　“你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做什么”，顾孟平摇了摇头，一副并不赞同的样子。
　　“好了，别说那么多了”，江百兰挽起他的手，微微扬起笑容，“妈还在家呢，咱快进门吧！”
　　“好”
　　甫一进门，江百兰就甜甜地叫了一句“妈妈”，但正在厨房里炮制美味佳肴的孟凡君望了过来，却只下意识地皱了个眉头，而在看到自己身后的人时，一嘴深沉的八字纹又绽开了。
　　“儿子，你回啦！”
　　孟凡君脱下围裙搽了搽手，从厨房走了出来，“让我来好好看看我的儿子，应酬辛苦了吧？”
　　八字纹的女人笑着，却将手中的围裙塞到江百兰的怀里。
　　“妈，百兰刚刚叫你怎么不应？”，顾孟平一脸并不赞同，“而且，她才刚从医院回来，怎么能碰水啊”
　　“有什么不能碰的？”孟凡君的美目一瞪，才刚做好的眉毛纠了起来，“当年我怀你的时候，大着肚子快生了都还要下地干活呢！有什么好娇贵的？”
　　“现在又不是以前……”，顾孟平无奈地刚要反驳，江百兰却是在女人的身后祈求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男人叹了口气，一副投降的模样，却没想到孟凡君还较上劲了。
　　“是啊，现在是不必以前了。以前不会下蛋的母鸡都是要抓来杀的，哪像现在，还得好好的伺候着，一句话都说不得——我命苦噢！儿子娶了个……”
　　“妈”，顾孟平打断了她，表情非常严肃，“你别再说了，真没有办法的话，我们可以去领养……”
　　“领养什么？”，孟凡君也发火了，“你又不是不能生，干嘛要养别人的种？”
　　“这怎么叫养别人的种？”，顾孟平反驳，“别人的孩子不也是孩子吗……”
　　最亲近的两母子争吵起来。
　　若要是以前，江百兰肯定既幸福又痛苦，幸福于她嫁的这个男人心地如此柔软又愿为她如此强势，且十分痛苦无法为他孕育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
　　但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套路罢了！
　　因为这对母子，一个为了自己的权威，一个为了自己的尊严，都迫不及待，也需要她不停的怀孕、流产，来巩固地位。
　　这么看来，她简直可笑得可悲！
　　可是，现在可怜又可悲的她还需要做出一副十分动容且瑟缩的模样，小心翼翼地看一眼气得鸡冠都竖起来的婆婆。
　　“对了妈妈，爸爸快要调回来了吧？家里的装修也好几年没动过了，不然还是交给我吧？这样爸爸妈妈也能休息得更好一点”
　　是的——江百兰就是这么愚蠢，因为爱一个人，居然愚蠢到这么委曲求全地主动“送钱”，只为了谋取那些名为幻影的“家庭和睦”。
　　其实顾孟平家的家境不错。
　　顾父虽是农村出身，有大男子主义，且脾气也不怎么样，但架不住人从小会读书，也会钻研，人到中年就当上了单位一把手——再加上后来老家地皮拆迁，妥妥地权钱两抓。
　　所以别看孟凡君和顾孟平在外人面前一人一个高高在上又谦谦君子的模样，可一个怕下堂的糟糠之妻，一个需仰仗父亲的无能之子，他们两在家都得捧着顾父。
　　不过说他们家有钱，大部分的财产都在顾父那里，而孟凡君和顾孟平又扣扣搜搜，手中有些钱也总是锱铢必较。
　　现在想来，在刚结婚时，顾孟平刻意在结婚前夕买好房子就不对劲了，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而婚后的房贷他用工资去抵，房子装修和一部分生活费却反过来要江百兰来出。
　　以前的江百兰总想着是一家人，开心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与其吵吵闹闹，不如自己退一点，讨了婆婆开心，她也好过一点。
　　而且私心一点来说，反正他们家只有顾孟平一个儿子，只要自己生下孩子以后，这个家所有的东西不也是自己宝宝的吗？
　　再加上她也实在爱身旁这个男人的温柔体贴，所以这才主动承担了婚后的大部分费用——虽然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的自欺欺人罢了！
　　江百兰心中不禁谓叹了一句，只垂下了眼眸。
　　而果不其然，一听到这个，孟凡君“突突突”的嘴就停止了扫射。
　　不过她也并没给什么好脸色，只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别以为你这样就可以不用干活了”
　　见江百兰无动于衷，她又横了一眼，“还不快去炒菜？”
　　“好的妈妈”，江百兰连忙点了点头，然后立刻转身进了厨房。
　　顾孟平在后面似乎还想要拦一下，只是话没出口，就被孟凡君拉到客厅里坐着歇息。
　　余光瞥到已经在那里专注看电视男人，江百兰不禁冷哼了一声。
　　“呵，虚伪！”

　　3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找工程队来装修？”
　　“对不起妈妈，我最近有些忙，还没来得及联系新的装修公司”
　　“联系以前的那个不行吗？你又不是没联系过，打个电话就够”
　　“妈妈，我最近手头有些不够，钱都花在医院和家用上了，所以以前那家装修公司可能不能联系了，对不起妈妈”
　　“你嫁妆不是还有？我不管，你自己说要负责的，现在墙砖什么都扒了，说什么你也要给我装回去”
　　“可是妈妈，我的嫁妆之前在新房和爸爸妈妈的装修那里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原先以为还有一笔存款能用，没想到还没到期，暂时取不出来……”
　　“你神经病啊！取不出来瞎#＆￡什么……真是吃饱了没事撑的＆＊￡……我儿子娶了你这个丧门星可真是倒霉”
　　“对不起妈妈”
　　……
　　一支修长的手划过一个个手机截屏，江百兰看向对面大着肚子的女人。
　　“你确定他要和你结婚了？”
　　“是”，大肚子的女人说道，“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抓紧时间催他了，他也好像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所以一点也不关心”
　　“那是当然”，江百兰的唇勾了下，“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就算是他做错了，但只要错误在别人那里他就没关系——他只想在别人面前能家庭美满，证明他能生就够了。只不过我没想到”，她冷嗤了一声，“我们才从新房里搬出来多久，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了”
　　“那您看钱这方面……什么时候？”，大肚子女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想嫁进去吗？”，江百兰突然反问了一句，“他家有钱得很，如果你嫁进去，还有我告诉你的这个筹码，你受不了那虔婆什么磋磨，我也不介意再等上几年——到时候再公布的话，炸弹的威力会更大一些”
　　大肚子女人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要不是为了钱，为了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才不会……”
　　女人边说着，只看到江百兰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不禁下意识地护住了下，然后又想到了什么，不免不好意思起来，“抱歉，我……”
　　“没关系”，江百兰调转了视线，“你的钱我会给你的，只不过要等他们母子两身败名裂的那一天”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大肚子女人又问道。
　　还不待江百兰回答，“叮”地一声，桌上放着截屏的手机响了一下。
　　江百兰拿起来看了眼，然后抬起线条圆润的长眉大眼看了她一眼后转向窗外，笑得很是灿烂。
　　“在你婚礼上那天”

　　暖光微熏。
　　落地窗外咖啡厅座位上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街道旁的花圃下还站着一对娇羞的情侣。
　　似以往的时光和未来的幻想交织，勾勒出一幅奇妙的光景。
　　回过神来的江百兰长叹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后看向女人，发号施令。
　　“你现在回去，让顾孟平把婚礼提前，就说你想早点和他结婚，然后……”，江百兰的眼看着她，“一定要确保所有的亲人和同事都要通知到位”

　　4
　　阴历五月十五日，吉，宜嫁娶。
　　本市最大酒店的廊厅和天空花园都开辟了一条转道给一位重要客人的儿子。
　　只是不同于室外天然的风和日丽，昂贵华厅里却上演着一场人间的戏剧。
　　“妈妈，我会把房子装修好的，求你不要让孟平和那个女人结婚好不好”
　　一身白衣又纤弱的江百兰只跪在地上扯着深色旗袍都遮不住肥肉的孟凡君不放。
　　“妈妈，我真的没钱了。刚刚我把你问我的话发在家人群里问问我错在哪儿了，他们都说这不是我的责任呀，可妈妈你为什么你不要我呢？”
　　“什么？”，原本还强自只想挣脱开来的孟凡君听到这里不禁愣了一下，然后眼里迸出怒火。
　　她似乎想要动手，但顾忌到这么多人，想了想，只好勉强把江百兰从地上拉了起来，苦口婆心。
　　“百兰啊，不要怪阿姨自私，因为装修什么的就不要你，这怎么可能？我们家又不缺钱。我也是担心会让你没面子所以才出此下策，却没想到……你说要不是你生不了孩子，我怎么会……唉，你个傻丫头，生不出孩子也没什么，没人知道的话，嫁一个有孩子的老公也可以过得很好，还免得遭一次痛苦，可是我这一把年纪的，孟平又是我们家独子，你们之前感情又那么不好，为什么……”
　　“妈妈”，却没想到江百兰陡然打断了仍咄咄不休的女人，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生不出孩子不是因为孟平的染色体异常吗？”
　　江百兰似乎自己都陷入某种困顿，“医生说只要经期规律的女人基本都是可以生孩子的，我也托人再去检查过了，是因为孟平的身体不好，所以我们才要不了孩子的，那怎么……”
　　此话一出，众人的眼睛顿时聚焦到了正站在台上挺着孕肚的新娘，但因为她身旁那脸色刹青的新郎，和另一旁面色不愉的顾父，所以没有一人敢多话地，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礼堂。
　　“你这个婊子，自己不知道哪里去乱搞，打胎打了那么多次生不出孩子就赖我的孟平”，孟凡君怒气冲冲地揪着江百兰的头发，“我和他爸爸身体那么好，孟平怎么可能会生不出孩子？嗯！”
　　“可是”，江百兰柔弱的身躯似乎撑不住婆母的大力拉扯，只瘫在地上满脸是泪，“可是孟平不是妈妈和爸爸的孩子不是吗？之前有个男人说自己是孟平的爸爸，找我拿了好多钱呢，妈妈不是也知道的吗？”
　　“我，我知道什么！”，孟凡君的声音霎时抖了起来，“什么别的男人，江百兰我告诉你，你做人不要这么下贱，自己不清不楚就恶心别人”
　　“妈妈”，江百兰大哭着抱紧了她的大腿，“我没有，我只是不想离开这个家而已，你不要让孟平和那个女人结婚好不好？我会好好孝敬你和爸爸的”
　　“你这个贱人”，察觉到越来越多目光的孟凡君顿时就慌了，她不是很敢看顾父的眼睛，却想赶紧摆脱腿上的女人走到他旁边去解释。
　　台上的顾孟平见状，也赶紧下来帮忙。
　　只还未等他走到台下的时候，红毯正对的长厅大门一下洞开，一个谁也不认识的男人拿着张报告单跑了进来。
　　“凡君凡君”，那个男人跑到了一身深紫色旗袍的孟凡君面前，然后笑了一下，露出个缺了口的豁牙，“儿子结婚你怎么不叫我呢？”
　　男人整了整身上廉价的西装，一脸“我儿成家”的自豪满足。
　　然后他的脸转了过来，这下，也轮不到众人再去看那报告单了，因为那张老旧沧桑的脸虽是黝黑，但却和台上那张养尊处优白皙的脸几乎有十成的相似，一切不言而喻。
　　坐在大位上的顾父只面无表情，而其他人也静待着风向标的转动，场面一瞬间寂静了下来。
　　半晌，原本冷着一张脸的顾父却是站了起来，走到满头是汗的新郎面前停下，然后笑了一下。
　　“难怪。我曾经不止想过一次，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我的儿子会这么差劲，现在才知道，原来只是因为不是我生的而已”，说完，他哂笑了一下，便转身朝外走去。
　　“不是的，你别听其他人乱说”，见顾父即将从自己身旁过去，被男人女人缠着的孟凡君只是大喊，“我爱你啊，我……”
　　“你只是爱你自己吧！”，顾父却是连眼都没转一下，然后他只停顿了一下，冷沉的声音从压抑的喉咙里传了出来。
　　“既然你真正的丈夫来了，就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吧！我的东西也最好尽快交还给我，毕竟以后是要捐给国家的——否则……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