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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 4 (5) (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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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喜欢的人想要同你做永世兄弟,你会不会同意?
我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对他说我是女的,可是每当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子奇的性子我明白一些,他生性骄傲,这番话恐怕一生也只说一次,如果拒绝了他,不管是什么理由,此生此世我再难走进他心里。可若是我做了他兄弟,结了拜、发过誓,岂不是明目张胆的欺骗?
他静静地趴在我的背上,等我的答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咬牙道:“好!”
他爽朗大笑:“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就结拜。”
我只盼望着能将此事拖一拖:“屠大哥你身负重伤,改日再结拜也是一样的。”
“大丈夫受这些小伤算得了什么,你放我下来。”
我只好从屋顶上轻巧跃下,落在某户人家的院子。夜正悄悄,院内草木茂盛、虫鸣唧唧。子奇艰难地从我身上下来,跪倒在一棵梧桐树前撮土为香。我眼看着他身上的血流进土里,心有实在难受。
他面不改色地对我说:“陈青,你过来跪下。”
我只好依言跪倒在他身旁。
“皇天再上,厚土在下,我屠子奇,戊戌年九月二十日生人,愿与陈青结为异姓兄弟,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如违此誓,人神共戮。”
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豪情顿生,堪比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把自己的心狠狠踩进泥里。
“我陈青……庚子年四月廿七日生人,愿与屠子奇结为异姓兄……弟,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如违此誓,人神共戮。”
两人一起对月磕了三个头。
他开怀一笑:“我今天得了你这样的好兄弟,真是畅快得很,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可以抛到脑后。可惜此地无酒,否则大哥应与你痛饮三百杯。”
我却笑不出来,只好轻轻扶起他,背起他继续向牌楼巷的医馆赶路。
子奇问我:“不知道你的家人如何称呼你?”
“我大哥叫我青青,我娘叫我青儿……”
他的气息喷在我的脖颈后:“青儿。” 我的心尖都跟着这几个字颤一颤。
“这小名有些女气,你在学堂没有字么?”
有的。我的字是“长桓”,因为生在春末夏初,爹取了“青阑”这个名,意为春将消逝;又定了字,取意“春去春又还”,又解作“盘桓”,希望将春留住。大哥的字是“长治”,一方面冀望长子治学严谨,日后成为栋梁之才,另一方面是盼着国家长治久安、河海清平。至于弟弟小宝,因为娘生他的时候难产,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自然如珠似宝,起的字是“长平”,望他一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我对子奇说:“字‘长桓’。”
他沉吟片刻:“这字不好,听起来像‘偿还’,倒似欠了什么人的债,要拿今生今世来赔。我做了你大哥,就要保你一生无忧。”
我只有苦笑。
他想一想:“不如唤你‘长风’,所谓‘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我只有你一个弟弟,希望你一生仗剑江湖自在行。”
我嗓子有点哽:“好,就叫‘长风’。”
他轻轻笑。“长风。”
“大哥。”
“长风。”
“大哥。”
“长风,你怪大哥么?”
“不怪……”
“长风,这世上的好女子多不胜数。你现在年龄还小,许多事都很模糊。将来大哥定要为你找一位天下第一的姑娘,那时你才明白,现在的感情不过是春梦一场……”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捅了一刀,半天才找回声音。“大哥,我……我不要什么天下第一的姑娘……”
我是个女孩子。
我喜欢你。
只喜欢你。
子奇早已经在我背上昏睡过去。
等我敲开张大夫的门,已经是夜半时分。张大夫不愧是见惯生死的,提着灯笼打开大门,看到我们两个一身鲜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侧身把人让进去。我把子奇轻轻地放在药堂的竹榻上,从怀里掏出那一截断指,对张大夫说:“先生,您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办法……”却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他接过那一截指头,凑在烛火下观察一会儿,道:“截口整齐,看着像是被锋利的刀或匕首削下来的。只是断指不能再生,就是华佗再世,也无可奈何。”
我心里明白,可是总盼望着有那一丁半点的奇迹出现,希望他幸福快乐,希望他完满无缺。眼下被张大夫一句话打回现实,我只能颓然坐倒在地,心里一片凄凉。
张大夫将子奇翻来复去诊察过一遍,取出许多白布和金疮药,又打来一盆清水。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他一边专注地在烛火上烤刀子,一边说:“老夫要脱他的衣服,你不出去避一避?”
我吃了一惊。
他口气平和:“我这把年纪,医人无数,是男是女,总还分得清。”
我慌乱地看了子奇一眼,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人事不知。我低声恳求:“请先生为我保守秘密,我……我实在不是有心骗他。”
张大夫将披在身上的外袍向上拉一拉,看了子奇一眼,神色古怪地笑一下:“你们小儿女之间的事情,我没兴趣插手。你既然不肯出去,就帮我把他身上的衣服脱干净,一件也不许留。”
我只好沉默地上去扒子奇的衣服。他身上各种伤口,许多已经凝结,与衣物粘连在一起,我咬牙脱干净他的上身,待到裤子却有些下不了手。
张大夫嗤笑一声:“什么时候了,你还记得男女之情!”
我大惭愧。“先生教育得是,生死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地位和男女之分。”说着,就三下两下将他衣裤尽皆脱光。我之前同他打过一架,他常年习武锻炼,手臂和胸腹都是黝黑结实的肌肉,随着出拳的力道一块块膨胀,十分阳刚。此时此刻他赤条条地躺着,身体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连全身肌肉也熨贴地沉睡,双腿修长健美。我拿衣服将他□□盖一盖,遮挡则个。
张大夫瞥我一眼,悠悠问道:“你待他的心,他可知道么?”
我只是温柔地望着子奇的面庞:“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也不过当我是个断袖。”
张大夫呵呵笑:“你为何不明言自己是个女儿身?”
我拿手轻轻的抚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告诉他的,可是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啦。他今天告诉我自己是个不好男色的,问我愿不愿意同他结成永世兄弟。我已经与他结拜做了兄弟,难道告诉他这个兄弟是假的么?他今天受了这样的大难,唯一庆幸的就是得了我这个弟弟,我怎能让他失望?”
张大夫摇头:“傻瓜!”
我的一滴眼泪掉在他的脸上,我赶忙伸手擦掉。子奇的睫毛轻轻动一下,人还是昏迷未醒。
“我想明白了,他想要个弟弟,我就守在他身边做他的弟弟。我不盼他知道我的心意,我能见到他好好地活着,跟我说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张大夫叹口气:“傻姑娘,你又怎么知道他对你无情?你不说,两个人就这么生生地错过,岂不是可惜?”
我强笑道:“我喜欢他,未必要逼他喜欢我。不瞒先生说,我这个人在姻缘上大约有些妨碍,他认识我之前好好的,相识不过几个月,竟然发生这等惨事,我总觉得此事得着落在我身上。我宁愿一辈子瞒着他,也不愿再看他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张大夫从鼻子里哼一声,没有接话,麻利地扶起他断掉的左腿,清洗干净,指示道:“你将他手脚压住,不要让他乱动。”我依言行事。
张大夫也不多言,举起烧好的匕首迅速在他脚底一挖一挑,拔出一根半寸长的铁钉。他从昏迷中疼醒,猛然跳起,一头撞在我身上,肌肉收缩,双拳紧握,两眼通红。我被撞得晃两晃,赶紧用内力压住他的手脚。
张大夫把那根铁钉“铛”的一声扔在铜盘里,用白布擦擦手,对我道:“干的不错。”又打量子奇几眼:“你挺能忍啊,竟然一声不吭到现在。”
我泪又落了下来。“屠大哥,你……你怎么不告诉我,那根铁钉扎在你脚底这么久……我……我怎么没杀了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他缓缓躺回去,喉结上下动一动,嘶哑地说:“我没事。”又朝张大夫点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张大夫微微一笑:“不敢当。要谢我不如谢你这位小兄弟,如今像他这样的人品,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
子奇将眼珠转向我的方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缓缓道:“多谢先生提醒。从今往后,我的就是他的,我的命也是他的,我和他不分彼此,生死与共,不离不弃。我们之间是不用道谢的。”
我拉住他的手含泪微笑:“屠大哥你不对我道谢,我欢喜得很。”
张大夫捋须长笑:“好好好。屠公子,你可莫忘了今天说的话。”
子奇闭上眼睛:“如违此誓,我愿乱箭穿心而死。”
我的心中一时感动一时心酸。
张大夫微微一笑,收拾夹板白布上前给他接腿。我正准备伏上去压住他的手脚,子奇淡淡道:“长风,你下来握住我的手,我忍得痛,不会乱动。”
我看看张大夫,他点头:“屠公子既然这么说了,必然不会乱动,你下来罢。”
我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左手的小指此时还在我的怀中,根部虽然已经止血,可仍然血肉模糊,隐隐可以看见森森的手骨。我心痛得又要落泪,子奇对我说:“长风,我从来没听过你唱歌,你也唱一首歌给大哥听罢。”
我哽咽道:“我歌唱得很坏,只怕屠大哥听了嫌弃。”
他微笑一下:“怎么会?做大哥的永远不会嫌弃弟弟。”
我不再推拒,结结巴巴地唱了一首乐府的《长歌行》: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这首歌小时候娘常常唱给我听,我不通音律,会唱的歌也不过这么一首,又因为嗓子嘶哑,唱得东倒西歪,调不成调,音不成音。
子奇听完,说:“嗯,你唱得委实挺坏。”
我又羞又气:“我早说不要唱的……”
他叹气:“可惜我就是不喜欢唱得好的,只喜欢唱得坏的。你再唱一遍给大哥听罢,看看下一次会不会更坏些。”
我翻来复去将这首《长歌行》唱了四五遍,每唱完一遍他都对我说:“长风,你怎么越唱越动听了,再唱一遍罢,这次唱坏些。”
直到唱完第五遍,我嗓子都有些沙哑,张大夫起身擦汗,对我说:“好了,别唱了,腿都接完了,你大哥怕你伤心流泪,害得老夫的耳朵也受你荼毒。”
子奇对我微微一笑:“越唱越好了,你多练几遍,说不定梨园弟子也不是你的对手。”
张大夫嗤地一笑,我的脸迅速红到耳根。子奇这时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全身上下都是冷汗,右手在竹榻上抓出一个深深的手印。
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拿着布帮他擦汗。
张大夫喝一口冷茶:“现在只剩下皮外伤。屠公子,恕老夫技拙,你的手指恐怕只能这样了。”
他面色平淡地说:“不怪先生,谁听说过手指砍下来还能再接回去的,除非是神仙。”
张大夫叹口气:“你小小年纪,就有关云长刮骨疗伤的气概,倒也是个人物。好在伤的是左手,写字是不妨的,只怕以后生活会有些不便。恕老夫多问一句,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我紧紧盯着他。
他缓缓地对我说:“与你无关,是被我偷钱袋的赵公子。”
我这才想起来,当时倒在地上的人中,有一个可不是被我在脸上开过酱油铺么。我恨得牙痒痒:“这个……这个人渣……”
子奇沉思不语。
张大夫又叹口气,上前为子奇包扎伤口。“屠公子你的左腿若是不想留下残疾,起码得修养三个月。三个月后拿掉夹板,能不能下地还要看恢复的好坏。这几日你恐怕会发高热,老夫为你开些药。你身体强壮,应当不妨事。”
我抓着子奇的手,絮絮叨叨地问了许多注意事项。子奇一言不发,两眼盯着墙壁的某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