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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续 ...

  •   我坐在轿里浑身不自在,他朝我笑道:“我又不吃人,你要离得那么远?”
      说着不知从哪掏出瓶酒,打开闻了闻,皱眉道:“不好。”
      我又往边缘挪了挪,道:“国丧期先生也饮酒吗?”
      他也不答,喝了一口道:“你这几日在文渊阁总鬼祟看我,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吧。”
      原来是这样的“懂”。我松了口气,调整了下刚才防卫的姿势,问道:“先生究竟是哪一方的人?”
      他又喝了两口,看了看瓶身,皱着眉将瓶中酒一饮而尽,才对我道:“是病革临绝之时,续命之人。”说罢也不看我,兀自又找酒去了。
      我看他也不想回答我了。只感问完和没问一样,更显自己无知。
      这几日在文渊阁,听到的杨博与月夜所述相同,确实是个好官。他却要胡应嘉弹劾,胡应嘉如今又要被革职。胡应嘉与徐阶又是同乡。难道他要除的本就是胡应嘉?那徐阁老方岂不是少了一员文官大将?可冷眼见文渊阁里高拱对他的态度,已不是在直庐时那般敬重,甚至冷嘲热讽颇有敌意。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问道:“先生今日在书斋所问,是故意引何先生说...”
      我还未说完,他便打断道:“何先生?他算什么先生?”言语中不屑之意十足。和他在书斋中那恭敬模样仿若两人。“他们那套不过是用来约束他人的道德准则,这世上所谓圣人,是批判打击与自己思想相悖时推出来的榜样。他们说的即理,做的即道。以圣人之饵,钓天下悠悠众口之赞同。你可以信,因为确实有些道理。你也可以唾弃,因为即为人,便不可能做到。”
      我想我有点明白他意思,也不全明白,只得装明白接着问道:“何...何心隐所答我虽听不明白,但那几位大人想必有所受益。先生是想让这几位大人做什么?”
      他又摸出一瓶酒,与刚才那瓶不同,他小口细品了起来,轻描淡写道:“我没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做什么也是从心罢了。”
      这番言语煽动,还说他没让做什么。张居正这人比我还能演。
      我心底如此想着,嘴上却说道:“先生何必亲自来,若他们真做了什么,传出去与先生今日在此会过...”
      他笑道:“我说了什么么?”又晃了晃酒瓶,道:“都是何心隐说的。”
      我虽有千般疑虑,但这些到底也与我无关,莫说内阁谁说了算,我出来找他本就不是为了欣赏他们那些权谋心术。身上杖痕犹在,翊钧还是三皇子,那三个太监还在宫里官运亨通呢。
      我顿了顿,道:“我不懂先生所做的事,也知道先生对我的事不爱听,但我来文渊阁并非为了只给自己寻个安身之地,”我暗中端详他脸色,似是没有不耐烦。便接着道:“李嫔和三皇子还在内宫岌岌可危,三个太监仍旧狐假虎威,我却在这宫外听文成公游历...”
      他似乎是心情大好,不像以往直接摆手让我别说,却顺着我问道:“是受了刑恨那三个太监么?”
      我点了点头。
      他笑道:“你现在何种根基?想螳臂当车?”
      我忙道“我知道。”
      他喝了口酒道:“胡应嘉被罢免,肃卿便败了。肃卿败了,三个太监便没了内阁支持,届时你在内宫还怕动不了他们?若还动不了,那你也不配恨了。”
      我道:“且不说高阁老如今未败。便是败了,他们还有陛下啊。”
      他道:“所以你现在只能恨着,或求于我?”他不舍得看着喝光的酒壶,缓缓道:“我又为何要与三个太监为敌?因你受刑?”言毕哼笑一声。
      我被这种轻蔑的感觉从头罩到脚,以往也没被谁看重过,但他嘴里说出这番话,我却觉得难以接受。我心底叹笑,是我自以为是了。
      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恨极。”说到这看向了我,微醺的神色目光却坚定清晰“你恨也只能先恨着。你足够能忍,但你还要足够能等。等到你可以与之抗衡的那一天。”
      说到后面他已不再看我,声音越来越小,已不知他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想我是能等的,我与高拱本无怨,还不至于为他几句冷言冷语便希望他倒台,但若这是拔掉这三个太监的前提,我是无妨再等一等。
      张居正虽然话说的难听,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我两本无多深交情,我也不是他宗亲妾氏,他堂堂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为什么要去帮我斗太监。
      我之所以要忍,要等,还是我自己不够强。三人除了陈洪,那两人都是土埋了半截,我再不济也能忍到他们老,等到他们卸权,到时候慢慢收拾他们。想到此突然觉得自己希望满怀。
      正想着,突然停了轿。轿夫在外说道:“大人,到了。”
      到了哪我也不知,我自己寻思这一会功夫,他已又下肚两瓶,现下正伏在座上,看样子让他自己行动是不能了。我只好搀着他下轿,轿中拥挤,我和他碰这撞那总算给他扶了下来。
      他下轿也不走,回头看了眼轿子突然喝了一声道:“太小!”
      这孩子般的样子,我不禁想笑,旁边府门一开,出来个妇人,连着四五个姬妾,口中唤着“大人可回来了。”一边环佩叮当碎步向他奔来。
      我知今日是回不了宫了,倒没想给我带到他府上了。
      我料着前头这个妇人应是他夫人,向她拜了去。又向那四五个姬妾拜了拜。
      几个姬妾都去扶张居正去了,却是夫人忙扶起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姑娘是宫里出来的吧?”
      她体态丰腴,方脸看起来是个刚毅的人,却生得一双俏皮圆眼,眼角有几缕淡淡的皱纹,眼中却带着未经风霜的清澄目光。
      我应了是。她便欢喜得上前拉着我的手,道:“我早和他说带个宫里人给我见见,我都没进过宫。今日可算见着了,还是这样年轻的。”
      我在深宫久了,倒没觉得宫里人比宫外人多镀层金。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任由她打量。那几个姬妾倒不在意我,已经围成一圈把张居正搀进府里了。
      她看了半响似突然想起来似的,凑得更近问道:“姑娘今夜是跟先生一屋还是...”
      我登时涨红了脸,忙道:“我是个奴婢。”想说句夫人误会了,又觉得她这言语不像是张居正夫人,怕叫错了。
      她眉欢眼笑道:“有什么害臊的?这不是常事吗?”
      我想着内阁阁老府前,半夜讨论这种事情,这妇人给我梦回妓寨的感觉。
      她见我不做声,又道:“只是奴婢怎会带你来家中的?必不是奴婢那么简单。”
      我只得低头严肃道:“确是文渊阁的奴婢。与先生一道听了讲学太晚了,先生又喝了酒,也没安排我的着落。”
      她呆了呆,忙道:“是我唐突了。我是他的夫人,姑娘请。”
      倒真是夫人。我以往就总觉得张居正轻佻,这夫人比他还豪放些。心底好笑,随了她进了府。
      府中不似詹仰庇那般寒酸,倒和胡应嘉府差不多,一副官僚府邸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不对,不像他的住处。他应该住着雅间,花鸟山水簇拥,泼墨字画环绕。
      顾氏把我引到客房,一副要与我秉烛夜谈的架势。我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只好作罢。临去还问我饿不饿,随时唤她。
      我见府上下人不多,姬妾倒不少。想来做什么她们都是自给自足。我是万万不敢劳烦张夫人半夜给我做宵夜的。对她千恩万谢熄了灯。
      我六年未曾在宫外过夜,竟有些兴奋的睡不着。
      我轻手轻脚下了地,推开纸窗向外望去,院中黑漆漆一片。又抬头望了望,京城疏星淡月夜色昏暗。我想荆邑处应是皓月当空万家灯火。

      次日一早张居正醒了便急着去文渊阁,早饭也不肯用,在一众姬妾簇拥下带我出了府。顾氏还叫我常回来。
      张居正在轿内奇道:“她是以为你与我?”
      我在轿外不吱声。
      他笑道:“她就该做媒婆,放在家里可惜了。”
      如此这般回了宫,我已许久未进启祥宫,心里惦记翊钧月夜,也担忧三个太监又寻了什么麻烦给他们。便跟张居正告了两日假,他痛快应了。

      进了启祥宫,翊钧手里拿着小树枝,正在抽打云祥。孩子手劲虽小,那树枝也柔韧,但抽在云祥脸上却是条条血迹,云祥也不躲,像不知痛般笑盈盈地接着。
      树枝鞭挞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月夜就在殿内静静看着,倒像翊钧在玩什么寻常游戏。冯保站在翊钧身后陪笑,还替翊钧数着多少下。
      我上前一把夺过树枝,翊钧也不恼,看见我眉开眼笑呼喊道:“姑姑回来啦姑姑回来啦!”边喊边抱住我的腿,大眼睛一闪一闪。
      我本想严厉制止,见翊钧这模样也严厉不起来了。
      扔了树枝抱起翊钧,对他道:“这打人的游戏不好玩,以后别玩了。”
      翊钧道:“好玩,云祥也爱玩。”
      云祥跪在地上,闻言对我道:“不打紧,不疼的。”
      我见他刚才一声也没喊,却是满面枝条血迹,不忍道:“你快下去看看吧。”
      云祥看了看翊钧,翊钧不理他,又看了看月夜,月夜微微颔首。这才下去。
      待他走了我对冯保道:“翊钧小,你也不拦着的?”
      冯保有些为难,半响犹豫道:“这人本也不知是不是司礼监的眼线,我劝不劝...”
      我听闻司礼监,倒觉得这树枝还是细了些,但云祥毕竟也不是那三个人。
      叹了口气道:“既然不知是不是,何必这么对他。若真是他再怎样也不迟。”
      月夜在殿内道:“你回来也不快来拜我,跟他们说个没完,是等我出去拜你吗?”
      我笑着把翊钧给冯保抱着,看来冯保与翊钧最近相处得很好,翊钧对他倒不像云祥那般排斥,勾着冯保的脖子看我进了殿。
      我大礼拜向月夜。
      月夜嫣然一笑,对殿内奴婢道:“你们都出去陪三皇子玩。”
      待人都下去了,她起身拉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道:“我这回礼数可周全了?”
      我笑着接过道“很好。”
      她坐在我身旁道:“你今日有空回来了?能待多久?”
      我想了想道:“应一两日便回文渊阁。”
      月夜道:“那还是紧迫些,我先与你说了吧。”她收了笑接着道:“这几日不知为何,高拱屡见陛下,搅得陛下那纵情声色的功夫都没有了。这本是好事,可高拱这般之后,滕祥那三人气焰更加嚣张起来。以前唤冯保去司礼监还背着我,最近直当着我面召唤冯保。这冯保...到底可信任吗?”
      我看向院中正蹲在地上和众人陪翊钧玩的冯保,脸上带着以前没见过的笑,那么无聊的游戏,他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真心喜欢翊钧。
      我唤道:“冯保。”
      冯保闻声站起来看向我,我示意他进来。他蹲下对翊钧说了些什么,又擦了擦翊钧额头,这才进来。
      我道:“司礼监找你都说什么,你没和娘娘交代吗?”
      冯保回身看了眼院子,低声道:“娘娘未来问,我想躲着众人,也寻不到单独和娘娘对话的机会。”
      我道:“今日只当我回来问你三皇子的近况,这种话有什么不好编的。难不成启祥宫里你与娘娘还能策划出谋反来。越躲倒越可疑。”
      冯保面露难色道:“倒是如此...”
      月夜冷淡打断道:“这不怪他,本是我不信他。也不想问他。”
      冯保低头不敢言语。
      我道:“司礼监到底找你干什么?”
      冯保道:“他们让我来三皇子身边,本就是让我盯着李嫔娘娘与三皇子的。陛下刚登基时,他们便到处寻人用药,想让新宠诞嗣。不知为何他们对李嫔娘娘...”
      月夜脸色愈发阴沉,冯保倒不敢说下去了。
      月夜道:“无妨。什么言语我多少也知道些。他们向来不敬我。”
      冯保道:“他们说景王贱婢之子立储是天方夜谭。”
      月夜赫然而怒,压抑着声音咬牙切齿道:“皇嗣也敢称是贱婢之子,我要是告之陛下他们该如何?”
      我道:“告之无用。”
      月夜瞪向我,我劝道:“你即使去告诉陛下,到时他们会反诬冯保。”我问冯保:“此话是谁说的?”
      冯保道:“滕祥说的,孟冲与陈洪倒没说话。”
      我又问道:“说这话时还有谁在场?”
      冯保深叹了口气道:“只有我与他们三人。”
      我对月夜道:“以一个內监之言,告三个极受宠信的太监?若他们怕,这话都不会让冯保听到。”
      月夜紧紧抓着桌沿,眼中怒火迸发不发一言。
      冯保道:“姑姑少回宫吧,他们到处寻你马脚,倒是文渊阁安全些。”
      无心听冯保说什么,我见月夜这般,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自小就与别人不同,老鸨还刻意培养她心性,去了安陆后更加心高气傲,高拱和三个太监屡次用贱婢羞辱于她,她自不能忍。且这三个太监成日在这一位身边,心底对月夜翊钧存的这般想法,日子久了总会干预到这一位的想法。贱婢之子么...
      “怎么能单独见一次陈洪?”我问冯保。
      冯保愣了一愣,又想通了一般道:“自你提醒我多与陈洪通报起,我便多是和陈洪说话。姑姑若想单独见他,我倒是可以告诉陈洪。只是这样我就...”
      我道:“不要紧。只要我和你一样,也是陈洪的人。”
      冯保想了想道:“那我这就去。姑姑稍等。”
      冯保拜了月夜便出去了。月夜见他走了问道:“你信他?你又去找陈洪做什么?”
      我道:“他今日若是说的假话,我要去找陈洪他必不敢让我去。”
      月夜道:“你要去寻那为此事与陈洪说什么?我倒真想亲自去骂一骂他。”
      我笑道:“等可以骂他那天,一定要你过足瘾。现在还不行。”

      冯保让我酉时去司礼监见陈洪。
      我怕去得久,提前用了晚膳,酉时便进了司礼监。
      陈洪正在用膳,一桌子菜倒比月夜的待遇更好些,旁边还站了个布菜的小內监。
      我笑脸迎上先跟陈洪福了福,又对布菜的小內监道:“我来伺候陈公公吧。”
      陈洪满脸坑洼,对小內监道:“听她的,你下去吧。”
      我盛了碗牡丹头汤,双手递给陈洪,陈洪也不看我,接过汤道:“你不在文渊阁猫着,特意回内宫来伺候我?”
      我笑道:“在文渊阁听高阁老对公公多有称赞,难得得闲回来,自然要先孝敬孝敬公公。”
      陈洪道:“上次孝敬的翠石指环成色倒不错,这次是空口白牙来的?”
      我道:“自然不是,这次给公公带来一条路。”
      陈洪闻言面色一沉,放下碗道:“我用你一个自顾不暇的奴婢带路?”
      我也不再周旋,开门见山道:“滕公公年迈,这司礼监掌监事顺位便是孟公公了。陈公公这般才略,要苦等到何时?”
      言毕看向他脸色,他只面无表情看着我,我见他不制止,便接着道:“公公勇往果决,不该久居人下。莫说我和皇后娘娘也这么想。在文渊阁中,高阁老也这么想。”
      他听我提到高拱,眉间动了动。倒似信了。我见他这样,料他与高拱也不常接触,胆子便更大了些,道:“文渊阁中阁老们提起内宫,常常拿三位公公做比较,高阁老只对陈公公盛赞。只是叹公公淡泊了些。”
      他听到淡泊一词略有所动。
      我又道:“其实三皇子也可拥立公公上位...”
      陈洪突然看向我道:“你今日是来挑唆的?因那二十板子的事记恨我?”
      我笑道:“几下板子而已,做奴婢的谁还不挨几下子?”
      我见他饭也不吃了,便夹了一筷玉丝肚肺放进他碗里,道:“是那冯保。冯保常与三皇子提陈公公您。”
      陈洪冷笑一声:“提我如何责罚他?”
      我道:“皮肉之苦若值得记恨,此等格局冯保不配在三皇子身边,我也不配入文渊阁。我们确都不是安分之人自有目的。不愿浑浑噩噩,只靠等待。”
      陈洪闻言盯着碗若有所思,我接着道:“冯保和三皇子常提起您,三皇子对公公颇有好感,只是问为何公公与那顶撞母亲的人一伙。”
      陈洪眯眼看向我,问道:“冯保怎么回答的?”
      我叹道:“他哪里知道怎么解释呢。”
      我环顾屋内道:“这司礼监确是比御用监堂皇些,司礼监的掌监事也比御用监掌监事权利更甚。”
      陈洪为御用监掌监事,听我这话冷笑一声。
      我低头似自言自语道:“皇后喜欢陈公公,高阁老也喜欢陈公公,这还不能做司礼监掌监事的话,若三皇子也支持陈公公,这事便水到渠成了吧?”
      陈洪立即道:“三皇子会支持?”
      我笑道:“三皇子又不喜顶撞过李嫔的两位公公,三皇子只困惑陈公公为何与他们一起罢了。”
      我靠近陈洪悄声道:“三皇子虽还只是三皇子,但到底是唯一皇嗣。我不敢劝公公拥立三皇子,但皇储本就未知,谁也说不准。公公与三皇子...公公将来铺路也好留后路也罢,三皇子都是必经之路。何必交恶呢?”
      陈洪若有所思,我伺候完他这顿饭,高声别过。大大方方走出了司礼监。

      第二日离了启祥宫,回了文渊阁。
      刚进阁便听高拱对徐阶道:“你可敢与我一赌?”
      徐阶语气中带着颓意道:“赌什么?”
      高拱大声道:“欧阳一敬若弹败,你走。齐康若弹败,我滚回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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