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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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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杨大人疏远的态度中,我把这几月所为仔细想了一遍。安陆来的消息不论是来喜还是小杨大人传递的,我都只接收,没有实做。加之不断出入西苑,只带去一个严世藩被捕回京这个天下皆知的消息。靖妃又不作为,景王以前以月夜掣肘我,现在许了我与小杨大人婚事也不过为掣肘我。小杨大人也许并非情愿。我自知是个奴婢,又相貌平平,小杨大人不喜我也情理之中。
那又怎样呢。我所求不过在他身旁,又不是要他的情谊。
这日我照例在直庐当差,内阁中人皆在。徐阶唤我道:“你把这些书籍拿上,与我出去一趟。”
徐阶身边向来有人提拎,这次喊我倒是奇怪。我应了是,抱着他身旁的书籍同他走了出去。张居正正巧进屋,却未看徐阶,只盯着我。
我看着他眼中带着竟似有千言万语。更觉事情古怪。他是从不曾在人前与我表现相识的。
出了直庐徐阶对我道:“看来叔大颇看重你。”
我想起张居正看我的眼神,不敢想他传递来的情绪,竟是担忧。
我道:“先生向来不与我们这些奴才为难。”
徐阶回头笑道:“你可知我要带你去何处?”
我道不知。
徐阶虽不是健步如飞,但走路却奇快,我都勉强跟得上。这和当时被我拽倒半日起不来身的那次判若两人。他边走边道:“到了地方,我说什么你只应是就可以。不得多言一句。你可明白?”
言毕他又回头看向我,笑眯眯的脸异常和蔼。我眼中这笑脸与严世藩的笑重叠交错,莫名相似。我应了是。
走了许久,徐阶对我说了声“到了。”
我见此处只是一间屋子,无匾额无门卫。猜不出是哪一部。
徐阶笑着唤道:“把书籍放在门口。你跟我进来。”
我扔了书籍随他进了门。屋内坐着几人正在争论不休。见了徐阶都忙行礼道“徐阁老”。徐阶一一回礼,笑道:“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同僚这几日辛苦了。”
我这才知道,徐阶带我来的地方原来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之处。因三司有实无名,没有指定的办公部,他们便聚于此处。
其中一人道:“我等为严狗今日已等了十几年,这几日才算是真正的痛快。”
言毕屋中一片附和。
徐阶笑了笑,和蔼道:“你们这几日列出的严世藩罪列,非但不致死,极有可能为其脱罪。”
众人不解,徐阶接着道:“各位痛斥严氏之言无一夸大,但罪列却主要为杨继盛和沈炼二人伸冤。此列若为头条,严世藩必将无罪。”
一人气愤道:“杨公弹劾严狗,遭诬陷下诏狱受尽折磨,沈炼力劾严狗被谪居诛杀塞外!二位忠臣若不得昭雪,岂不让百官寒心!此罪严世藩百死难辞,徐首辅却说他无罪?”
徐阶缓步走至案前,抬眼在屋里看了一圈,问道:“杨继盛、沈炼起因都因弹劾严嵩,可定二人罪的为何人?”
言毕屋内一片沉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叹气。
我感叹徐阶心思缜密。若说杨继盛、沈炼是冤判,那这严世藩的罪列等于那一位的罪己诏。
徐阶笑眯眯对众人道:“严世藩所犯之罪本就罄竹难书,诬陷忠臣也不过其罪之一。他与严嵩义子罗文龙勾结倭寇,并私设武装,做得也不是无迹可寻。更甚之...”徐阶收了笑容,严肃却以极谦卑的姿态说道:“他逃逸江西私占土地大兴土木之地,乃王气之地!”
我倒吸了口凉气,叹徐阶面慈心狠,通倭都罢了,这强占王气之地算是扣死了严世藩的命门。
这时已有人提笔重新起草严世藩罪列。
徐阶忙道:“不急不急。还有一事。”他挥手唤我道:“玲珑你来。”
我心中一惊,不知这其中还有我什么事,莫不是严世藩恐吓我也可列为一罪?我低着头走上前去。
徐阶道:“这是德安王府的侍女,被严世藩按插在内宫与西苑,与宫外互通消息。此女心中自有大义,不愿受严狗指派,今日也来告发。”
我听得几欲昏厥,严嵩严世藩已然不得好死了,景王竟在此时被徐阶勾结了严氏。这让我如何应是。
屋内一人道:“德安王府?严狗竟想插足储位!”
另一人冷笑道:“严嵩怕是发了几辈子世袭首辅的梦,陛下向来忌储位之争。白日里是朝问道夕可死的青词忠相,夜里却是机关算尽待新君的权势走狗!”
徐阶拍了拍我肩膀,问道:“姑娘在安陆时,可曾见过严氏?”
我闭着眼,道了声“是”。
徐阶又道:“你可是在安陆王府中见的?”
我接着道“是”。
这时屋内一人突然问道:“你见的是严嵩还是严世藩?”
徐阶原本搭在我肩上的手骤然紧了一下。
我不假思索,抬头回道:“奴婢不知是何人,也不敢正视殿下的贵客,只知来人行动不便,殿下异常照顾。”
那人点头道:“是严世藩了。”
众人都道严氏涉党争,又占王地,心怀叵测。一时屋内人声沸腾。
讨论半响,其中一人道:“可此事涉及景王,不便列入罪列。还请徐首辅带这奴婢于陛下面前陈罪。”
徐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我只觉眼前一黑。也明白了张居正眼里的担忧。徐阶已将我作为杀严世藩拔景王的人证。我是这罪列最真实的证据。
徐阶未有停顿,受三法司众人所托,带我面圣。
回西苑的路上,我望着前面走的徐阶,也有一念之间想掉头逃离。但能跑到哪里去。
徐阶望着前路对我道:“见了陛下你只需要把你平日所联系之人悉数供出,其他直说不知即可。陛下了然你只是景王与严氏勾结传话之人,不会细问于你太多。莫多言妄想脱罪。”他立住看向我,一字一句道:“你此去必是死罪。我不会在陛下面前保你性命。”
这我本也猜到。我脑中思虑万千,也只低头对徐阶应了声是。我想问一句张居正可知此事,不过想来他知道也不会救我。但他应该不盼着让我送命。不然平日他无需对我说那么多。不知为何,此时竟然无条件地信任张居正。
徐阶打量我一会,接着道:“处死之时我会找人李代桃僵,到时你出宫与你那锦衣卫远走高飞过你们的日子罢。”
到了那一位寝殿,通传后片刻黄锦便迎了出来,唤了声“徐首辅”便引我两进殿。
徐阶慢下脚步,对他身后的我小声道:“不要妄想脱罪,不要妄想保谁。多说一句你连自己都保不了。”
入了殿,那一位和着道衣歪在榻上,眼不抬一下,慢悠悠问了句“何事?”
徐阶与我各自行了大礼,徐阶道:“陛下,严世藩一事虽罪未定,但此事牵扯出了其他,三法司不敢自判,特命老臣带人证来与陛下。”
那一位这才抬眼,扫了眼徐阶身后跪地的我,又合了眼问道:“这是谁?”
黄锦看向我满面狐疑,徐阶道:“这奴婢现是靖妃娘娘身边內侍。原是德安王府奴婢。”
那一位只闭眼不言语。
徐阶接着道:“此女入宫为严世藩于内宫往返西苑消息通传。”
那一位突地睁眼看向我。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头埋地更低。
徐阶向我道:“你报与陛下。”
我哆哆嗦嗦道:“奴婢本是安陆德安王府伺候景王殿下来往门客的茶间婢,后被殿下送进内宫侍奉靖妃娘娘,并...日常打听陛下喜好,为投陛下所好,也为严世藩往来传话...殿下与严世藩来往...甚密。曾在安陆密会...并以厚礼相赠。常有书信来往。”
“来往什么?”那一位问道。
“奴婢不知。”我回道。
那一位冷笑一声,作势起身,黄锦忙扶了过去。待那一位坐正,又向我问道:“你在西苑与内宫能通传什么?都与何人联系?”
我偷瞥了眼徐阶,他纹丝未动毫不慌张,竟是完全不怕我胡说的样子。的确我如何说他也没半分干系。深吸一口气回道:“回陛下,奴婢原本与顺儿互通消息,陛下何时去扶乩,扶乩问卜何事。顺儿告之于奴婢,奴婢告之景王殿下。”
“顺儿?”那一位向黄锦问道:“顺儿现在何处?”
黄锦忙回道:“顺儿在严世藩流放前一日死了。”
我再次叩首道:“陛下,顺儿与奴婢原本都被迫听命于严世藩。后我两不愿为其传递消息,顺儿便突然病死了。顺儿死前还在西苑外与奴婢见了一面,要奴婢小心。”
原本跪在我前面的徐阶,似往身后的我看了一眼。
那一位意味深长哦了声,又问道:“既然严世藩与载圳往来,那弹劾严嵩严世藩的邹应龙应是与他们对立,靖妃与邹应龙有染又是谁搞出来的?莫非还有第三股势力?”言毕扫了眼徐阶。
我回道:“是娘娘自己所为。娘娘为避殿下所行,让奴婢去会极门...就是左顺门蓄意接近邹大人,而后以私通之罪甘愿受辱幽禁。便可不再让奴婢与娘娘为殿下做事。奈何殿下并未迷途知返...”
那一位笑道:“竟是靖妃?儿子行事母亲无辜?载圳在安陆划地自封多年,严世藩都入了门了,安陆竟也无人上奏。”
我道:“回陛下,安陆知府杨开寤素与景王殿下不合,但劝阻无用,在安陆已被架空多年,安陆知府名存实亡。”
我低着头不知身前的徐阶作何想法。我若按徐阶所说,小杨大人必死无疑,月夜在裕王府怕是也要九死一生。靖妃待我也算不上坏,且我已经害了她儿子。即便身如蝼蚁,我也想保住我想要保住的人。
那一位看我良久,道:“你来自德安王府。”
我跪于殿下,应了是。
那一位淡淡道:“以奴告主,已无生路。”
我咬了咬牙,再次叩首道:“奴婢只认这天下之主。不以将来之人为主,不做将来之路打算。陛下要奴婢性命,奴婢百死不悔。只望陛下以紫禁城宫婢处决奴婢,而不是安陆王府家奴,严世藩走狗。”
那一位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黄锦忙跟上陪笑。他看向徐阶道:“你如何找到这奴才的?”
徐阶道:“回陛下,是张居正引这宫女与我相见。”
那一位道:“张居正何处?”徐阶刚要作答,他又向我问道:“你与张居正如何搭上?”
我回道:“奴婢曾在西苑见到过张大人,素闻张大人公正,奴婢不愿顺儿枉死,便告知张大人与徐大人过往种种。”
我现下只恨徐阶为了撇清关系,一路与我一句词也不对,全靠临场往上编附。若有纰漏,也只是我这个奴婢欺君罢了。
那一位不再追问,坐在榻上许久,又歪了下去。
闭目许久道:“三法司还未定完严世藩的罪?”
徐阶道:“应快了。”
那一位缓缓道:“载圳一事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了。这奴婢带回靖妃身边吧。”
徐阶与我皆是愣住,黄锦看向我不断示意,我会意忙又行大礼,大声谢了恩。
那一位摆了摆手,徐阶便带着我退下了。
黄锦送至殿外便回去了。徐阶看着我笑道:“姑娘今日受惊了,但姑娘急智确对得起叔大的重视。”
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和这个狡诈老头待在一起。低头恭谨道:“先生抬爱。”
徐阶道:“你的确有叔大可栽培之处。今日是我多虑了,姑娘莫怪罪。”
我又谦卑道了声“不敢”。
徐阶带我往直庐方向走,此时夕阳眷恋暮云的挽留,我今日的经历与这云蒸霞蔚的景色难以融入。徐阶看着天边对我道:“姑娘今日见驾,有宁死也要保住之人,那姑娘应当明白,我也有宁死也要守卫的东西。”
他笑了笑,又道:“你在直庐许久,许是认为我为权势利益。想我欲望无穷,已为首辅还在为这些与其他人喋喋不休。可是...”
他停下不走,我也跟着停下。他伫立在暮色之中,静静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
良久他回首看向我道:“人老了便爱感慨了。也不管你爱不爱听。”
我回道:“奴婢只是听不大懂。”
他笑道:“你跟着叔大以后便什么都懂了。”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干瘪的老头,寒风中摇曳又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