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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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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旧的茅草屋在风中猎猎作响,此起彼伏,山林间是大群牛羊的叫声。
举目四望,说不尽的荒凉破败之感。
萧茵快速在牧牛人和牧羊人中寻找着父亲的身影。
八年未见了,父亲,你还好吗?
八年未见了,父亲,我还能认出你吗?
抬头,不远处,一个貌似是牛圈的地方,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背影。
有些消瘦,有些佝偻,可神态却像极了父亲。
父亲,那是你吗?
可是,自己记忆中的父亲,是那么高大,那么挺拔。
小时候的自己,曾经常常坐在父亲的肩头。
那时年少无知,高兴了就笑,不高兴就哭,还不懂得这人世间的残酷。只觉得父亲的肩头就是人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慢慢走近,小时候的一幕幕渐渐涌上心头。
而这八年的回忆,是空白。
相见,也只能是在梦中。
萧茵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着。
看着面前的男子割草铺圈一气呵成,不知是风吹还是为何,鼻子渐渐有些发酸。
良久良久,男子走了出来。
不是父亲又能是谁呢?
本就棱角分明轮廓俊朗的脸,现在更显得消瘦。
每天风吹日晒,皱纹爬上额头,皮肤也变得黑黢黢的。
灰白的上衣上面打了几个补丁,洗得发白,袖口一高一低地挽着。脸上有些污迹,头发凌乱而蓬松。绿得发白的裤子上面满是褶皱。
前面经过一个年轻人,胳膊上戴着红袖章。
父亲弯腰,显得谨慎而畏缩,这哪里是曾经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父亲啊?
终于,萧茵再也忍不住,两行清泪滑落。
父亲终于向自己这边看过来。
他怔住了。
或许,父亲做梦都想不到,在这里,竟然还能再次看见他亲爱的丫头。
丫头,是你吗?
八年未见,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头发蓬松,两根辫子还在滴着水,显然是刚刚经历过一场风雨的洗礼。白色衬衫干净而熨帖,整齐地扎在裤子里。脚上的鞋满是污泥,斜挎着绿色的军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大包。
是你吗?丫头。
记忆里的丫头,是小时候骑在自己肩头,长大后坐在自己膝上的小女孩。
人见人爱,叽叽喳喳,有她在的地方,总是笑声不断。
自己刚刚被下放的时候,老周曾经带她来过这里一次。那时的她,眼神里写满了惊恐,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他心疼地看着这个女儿,不知今后将何去何从。
直到老周在无人处悄悄地对他说,放心,有我。
八年了,你竟然长这么大了。
走近,相顾无言,万般言语都化在彼此间淡淡一笑中。
父亲局促地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伸手接过了萧茵的行李。
走到僻静处,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由乱石堆成的小屋,上面铺着干草。父亲伸手打开那扇又低又矮的木门,“快进来,外面风大”。
进屋,靠墙处是由几块木板拼搭成的所谓的床,下面由几块大石头支撑着,离地不足50厘米,已经占据了将近一半的空间。
这小小的床,高大的父亲晚上睡觉能伸得开腿吗?
床前一个自制的简易木桌,一盏煤油灯,桌子上放着一本语录和几本厚厚的笔记本。
纸糊的窗户透进微弱的阳光。
破旧的木箱子里放着几件衣服,墙角有几件农具,这便是屋里的全部陈设。
萧茵又开始把持不住了,自己生活的地方,虽然艰苦,但不至于此。
“爸”,萧茵终于喊了出来,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父亲搂着萧茵,轻拍着她的后背。
良久良久,萧茵终于止住了哭声。
“你怎么样?”父亲终于开口问了,这是他最关心的。
“爸,我挺好的,我在桃花沟当知青。毕业后城市里实在呆不下去了,周叔叔只好托关系让我上山下乡。这些年全亏了周叔护着。”
“那就好,那就好,这里不能多呆,影响不好,见了面爸爸就放心了。”
“爸,包里是我带的一些吃的和用的,你放好。”
萧茵没有想到,当年健壮魁梧的父亲,竟然能瘦到这般模样。那些自己裁剪的衣服,怕是不合身了。
“还有,爸,看这个。”萧茵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包了很多层的纸包,这是来的路上,宁可自己淋雨,也要护着的东西。
终于,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照片。
母亲穿着学生装,父亲穿着军装,这是二人在抗战期间唯一的合影。
抗战胜利,父母结婚。母亲穿着西式婚纱,戴着头纱,手捧鲜花,笑容甜美,父亲依旧穿着军装,英姿飒爽。
年轻而漂亮的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父亲骄傲而满足地搂着母亲的肩。
萧茵长大了,母亲抱不动了,父亲抱着萧茵,母亲站在父亲的身边。
这是在几次抄家中父母用身体保护下来的照片。后来周叔叔一直代替保管着,直到萧茵上山下乡,周叔叔亲手交给了她。
萧茵之所以带这些东西来,是想给黑暗中的父亲带来希望,带来光明,带来活下去的勇气。
已经失去了母亲,萧茵不能再失去父亲。
父亲捧着这些照片,双手发抖。
他何尝不知道女儿的用意呢?
放心,我会坚强地活着。我要代替你的母亲,迎接光明。
爸,好好活着,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萧茵在心里默念着。
“放心,战争年代,子弹都没能要了我的命,现在,我更不会死,我还要带着你妈,看看未来呢”。父亲说着,手臂上是肉眼可见的战争时代留下的子弹伤痕,狰狞而恐怖。
小时候,萧茵曾经见到过父亲赤裸的上身。纵横交错,有枪伤,有刀伤,这是战争年代特有的印记。
提到母亲,父亲的眼里噙满泪光,却硬是忍着不让它掉落下来。
萧茵看在眼里,心像针扎似的疼。她忍不住站起身来,伸手搂住父亲的头。任父亲在自己怀中哭得像个孩子。
妈,你在天上,还好吗。
萧茵的母亲是个极为善良温柔的人,和父亲相识于战争年代。
母亲是资本家的小姐,当时的母亲还是个学生。
母亲比父亲小着十岁。
二人初见时,他是进步青年,他是战斗英雄。
母亲被父亲的沉毅冷峻强烈地吸引着。
母亲深深地崇拜着父亲。于是,一个心怀浪漫的年轻女孩,展开了对一个铁血硬汉的追求。
二人约定,只要能活着见到胜利,他们就结婚。
可是,当时的局势实在太过危急,外公便将母亲送出了国。
1944年母亲不顾外公的反对,执意回国。建国后,母亲被聘为大学教授。当时的父亲是一名国民党的军人,内战时期因为不愿自己人打自己人,率军起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特殊年代父亲的原罪。
十年岁月开始后,因为出身问题,母亲很快便成了被批斗的对象。
不久之后,父亲也被关进了牛棚。
不到十岁的萧茵,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
几天之后,父亲得到了母亲不堪受辱而自尽的消息。
马上,父亲也被下放。
此时的萧茵举步维艰,无依无靠。是父亲的朋友,当年联合抗战时期共产党的周将军冒着危险,暗中收留了她。
从此,萧茵便在周将军家中长大。
这么多年了,父女未见,除了刚下放时,周叔叔费了好大的周折,曾经带着她来过这里一次。
“老萧,出来干活了”,外面有人喊道。
父亲匆匆地帮萧茵收拾好书包,“我能看一眼就满足了,你快走,”便拿起农具又出门了。
萧茵不舍地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再一次泪眼朦胧。
已经失去了太多,心里已经有了缺口,但她想握住现在仅有的,她不能再失去父亲。
多年后,当父亲平反回城,官复原职,儿孙满堂的时候,经常会一个人,坐在按照当年的摆设布置的房间,一坐就是半天,直到警卫喊他吃饭。
父亲从战争中走来,这是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男人,他的肩上扛了太多。
此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