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薄荷飴

6、第 6 章

　　在琼花楼的这几年，柳絮絮偶尔听早进楼的丫鬟嘴碎，听得说风婠婠原是官家子女，虽是庶女，但祖上三代清流，不曾想家道落败，辗转营生竟落入这烟花巷柳，所以风婠婠总带着一丝与琼花楼格格不入的清高，可以说是一丝自傲，又或是她仅存的一点尊严。风婠婠喜着素雅的衣裳，这也随了她的性子，只因她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可她是个有心的，衣着打扮向来细致，她也知道什么样的女子最能吸引男子的目光和怜惜，而她本就生得楚楚可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给她平淡的舞蹈增色不少。

　　柳依依在世时，因她与风婠婠同为卖艺之人，两人总是有点相惜的。柳依依琴技了得，相貌出众，特别是一双大眼睛，如秋后晴空一般明净，性子也比风婠婠更为坚强自立，也总让风婠婠羡慕不已。一来二去，两边便熟识了起来。待风婠婠的丫鬟绿茵偶尔得空，柳絮絮还去向她讨教女红。绿茵仅比柳絮絮年长一岁，可那双手不知比柳絮絮巧了多少倍，缝补之事交于她，她总是补得让人看不出破洞之处在哪儿，而她的刺绣技法更是了得，绣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颜色相宜，针法流畅。柳絮絮进楼的第一年，绿茵便绣了个柳枝扬絮的荷包给她，她拿来装银钱，贴身带着，宝贝得紧。她与绿茵并不是十分亲近，绿茵对她不差，但也说不上多好，她觉着这样的关系正有着让人进退相宜的舒适，故她也十分享受这样的关系。

　　红牌里只有明月姑娘是性子最淡的，从不与人亲近。一次，柳絮絮远远地瞧见她，明月姑娘也正巧也看见了她，便点头致意，她忙不迭地朝明月那边俯了俯身，抬头时，紫琳站在她面前，淡淡地说：“下次见到我家姑娘不用那一套。”当柳絮絮还愣在原地的时候，紫琳不等她答复就走开了。

　　明月姑娘长得俏丽无比，杏眼明眸，鼻子小巧，肤如凝脂，发如乌木，可又偏偏表情冷淡，而她从始至终都有一种神秘感，柳絮絮瞧见她的次数不多，每次都见她一身淡黄色的衣裙配雪浪金丝的薄纱，那颜色正如高悬的明月一般，看着温暖却带着无比清冷的光晕。虽同为卖身之人，胭脂姑娘的装扮又与明月姑娘的大为不同——胭脂常年一身明艳的红衣，从来梳着高髻，簪一支凤凰花簪，凤眼妩媚，红唇如火，身形也颇为丰腴，举手投足都带着轻浪浮薄的意味。

　　胭脂姑娘和红玉隔三差五地找茬柳絮絮，柳絮絮通常是三言两语能将她们打发回去，憋得胭脂回房后总是一通发火，红玉讨不到好，便也没有再刻意为难柳絮絮。原先柳絮絮是多多避让着，但真当红玉不经常出现发难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人找茬的日子有意思，如给她平静如湖面的生活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那涟漪看起来竟是如此可爱，让她心境能有些变化。她并不是个爱找事的，不过每日面对顾忆城，她总感觉自己快入定坐化了。

　　柳絮絮生日过后，柳絮絮与顾忆城才渐渐相熟起来，不需要追究那么多礼数，她心下能更加放松，而顾忆城则不再那样一板一眼。她原是个性子温吞的，顾忆城又是个略显凉薄的，二人成为师生还能自然相处，实属不易。

　　一转眼，一年又要过去了，年关将近，柳依依的祭日近了，与叶随风再见之日也近了，柳絮絮觉得生活好像有了那么一星半点的期待。原来等待，可以不是望穿秋水的漫长，而是染了星光的春风。

　　顾忆城断断续续教导了柳絮絮十月有余。他偶有不来的时候，仍是一连几天不出现，再见时整个人身形憔悴虚晃，他从不向柳絮絮解释，柳絮絮也从不多问。顾忆城不来时，总是提前捎带几本医书给柳絮絮，医书疑难晦涩处，还有周正的小字批注，柳絮絮读起来也并不大费力。而跟着顾忆城学习的日子，柳絮絮收获颇丰，进步更是一日千里，若将她现在的学识和见地与学堂里的男子作比，仍是上乘的。

　　今日的天阴沉得可怕，柳絮絮半开窗扉，一下子便灌进来一阵冷气，让她打了个哆嗦，接着便是如柳絮般的点点细雪飘了进来，她张开手掌想接住一二，不过那雪刚落到她手上就不见了。远眺楼外的街道，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柳絮絮在心里叹着：又是年关了。天黑得极早，她只在窗边坐了一会，便觉得浑身都凉透了，遂关了窗，靠着碳炉坐下，心思飘忽地看书。

　　思绪飘远之时，门突然开了，一阵冷风涌进，柳絮絮被冷得回神，只见顾忆城浑身带着细雪和寒气站在门口，人也阴沉得有些可怕。

　　“随我来。”没有寒暄，顾忆城极淡地开口一句，似不带人气儿，让柳絮絮想到了早时想伸手接住却快速消失的雪花。

　　柳絮絮有些疑惑，顾忆城从来都没有这么晚来过，更不会带她出楼，“这么晚，是去哪儿？”

　　顾忆城没有回答，只在门口停了一会，便转身要走，柳絮絮无奈只得跟着他出去。出后院门时，正巧碰见李一，李一问了两句，柳絮絮只叫他不要声张并说很快回来。李一虽是有疑问，也未曾多问。

　　柳絮絮跟着顾忆城七拐八绕，从未觉得上京城有这么多的街巷，地形如此复杂，她觉得自己像是穿梭在迷宫里，而顾忆城不理她，自顾自地越走越快，柳絮絮险些要跟不上他的脚步。出城之后，顾忆城便倏地停了下来，柳絮絮只觉得自己眼花缭乱、头晕脑胀，一个没刹住脚步，撞在了顾忆城的后背上。柳絮絮还未来得及捂着自己的鼻子，她就听到上面闷哼一声，而顾忆城弯着腰，用手按着胸口，“噗”地吐出一口血来。柳絮絮见状才知事有不对，顿时大惊失色，忙问：“先生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吗？可伤得重？”

　　顾忆城缓了好一会才稳住身形站直，他如玉的纤长大手伸进纱笠中，再退出来时带着一抹鲜红的血渍，又出了两口大气，才声音虚弱地说：“无事。”

　　柳絮絮本还想问些什么，顿觉自己的问题和关心都是无用的，只会白白消耗顾忆城的气力，那一下深深的无力感袭上来，她继而想到死去的柳依依和重伤的叶随风，她谁都帮不了，她太弱了，而今顾忆城如此，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只见顾忆城的手抚上柳絮絮的头，轻轻拍了拍，继而重复到：“无事。”柳絮絮无力感还没来得及走，就突然被顾忆城突如其来的温柔给占据了，虽简短，却无比安定人心。没等柳絮絮多想，顾忆城单手环过她的腰，带着她一跃而起。

　　“啊！”柳絮絮被这一抱、一跃给吓得大叫，双眼一闭，两只手更是紧紧抓住了顾忆城的衣襟，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冷风。适应了一阵，柳絮絮才缓缓睁开眼，睁眼后的那一瞬，风撩起了纱笠的一角，她蓦地瞥见了那白纱下她一直感到好奇的脸——如雕刻一般的俊逸侧脸，深邃的眉眼，高挺纤细的鼻梁，苍白的薄唇，尖尖的下巴，下颌线条流畅清晰。顾忆城肤色极为白皙，皮肤细腻，若是同女子相比也是丝毫不逊色，而今又因受伤更加苍白，带着一丝病态的俊美。而最吸引柳絮絮的是他的眼睛和纤长的睫毛，不过快速的掠影，就让她难以忘记。

　　也在那一刹那，顾忆城斜眼撇了柳絮絮一眼，视线相撞，让她有些慌张，还好那白纱又马上遮住了顾忆城的脸。顾忆城没出声，继续拎着柳絮絮赶路，反倒是柳絮絮觉得尴尬，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害羞了，她脸染上了一片红晕。

　　一路上，柳絮絮脑中反复出现了顾忆城的侧颜，以及他那带着温柔和淡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