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薄荷飴

3、第 3 章

　　卯时刚过，柳絮絮从床上醒来，天已经大亮，不过厚厚的纱帐将光亮削减了大半。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拢了拢及腰的长发，扯了扯松垮的衣襟，左右晃了晃脖子，伸了个懒腰，便从床上下来，雪白的脚尖踏上绒绒的地毯，脚底传来细腻的触感。

　　柳絮絮三两下将衣饰穿戴齐整，又到后院打水洁面，接着去后厨热了些冷饭吃。她没有丫鬟，她原本就是个丫鬟，不过借了柳依依的名头成为了没什么地位的主子，自然是没人想伺候她的，这倒也正合她的心意。自柳依依离世已有三个月了，她每日如此，也日渐沉默，晨间繁杂的琐事一过，她便回到房间等待着先生的到来。

　　这先生说来十分奇怪，按理没有清流世家的先生愿意教导烟花柳巷之地的人，他却在柳絮絮入住“闻柳居”的第二日，就揭了楼门口的告示，自愿入楼教导，不过在开张之前便会离去。先生姓顾，他却从不告诉柳絮絮他的名，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次来都是头戴纱笠，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像是误入凡尘的仙人。

　　今日，顾先生迟了一刻钟。待他推门进来时，柳絮絮原想他是起迟了，必定神色匆忙，却不曾看到他匆忙模样。顾先生进来并未多言，径直走到窗前将窗扉大开，转身用他温润的声音对柳絮絮说：“切莫多言。”柳絮絮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看见一个人影从窗户中闪进，然后他迅速将窗户合上。

　　柳絮絮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作声，那进来的人便抢在她之前开口：“絮絮，是我！”那人转身，一身劲装，发髻高束，身背一把长剑，长相十分粗犷凌厉，英气的眉宇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叶大哥！”柳絮絮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激动，继而是满腹委屈，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她极少在人前展示自己的脆弱，哪怕柳依依下葬时，她都没有哭。

　　“依依姐死了……这三个月你又去了哪儿？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你知不知道依依姐一句话都没留下，她就上吊自尽了……”柳絮絮带着哭腔，想尽量把每句话都说清楚，不知不觉说出口时竟变成了吼叫。这时，她才露出了一个小女孩本该有的样子。

　　叶随风一时语塞，心中钝痛，想安慰柳絮絮，奈何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事情皆因他而起。

　　“你先冷静下来，”顾先生温润的声音又响起来，那声音似有蛊惑人心的魔力，柳絮絮乱如麻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脑袋也慢慢冷静，“你们私事我不知，但他一连三月皆在我白山谷中，昏迷不醒。”

　　听闻“白山谷”三个字，柳絮絮顿时心中了然，确是医门之地。

　　叶随风稍事平复了自己，接过话来：“那日，我与依依本约好子时相见于城外五里亭，我仇家缠身，去迟了，待我到时，依依已经离开。此前机缘巧合入谷得治，我因旧疾复发，便再次求治于白山谷，这才耽误了来寻你的时日。依依的事我此前便已知晓了……”叶随风看了看柳絮絮悲伤又愤怒的脸，又转而望向顾先生，神色复杂。

　　“依依姐为何会回到楼中自杀？”柳絮絮的直觉告诉她，柳依依的死并不简单。

　　“絮絮，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原因……”叶随风面露痛苦之色。

　　柳絮絮本还想张口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不是个爱哭的，可今日眼泪却太多了。她吸吸鼻子，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努力地想让自己停止哭泣。

　　叶随风蹲下来，一手摸着柳絮絮的头，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顾先生与我约定了，要教导你一年，剩下的几个月，你就跟着先生学，可不要偷懒呀，待你学成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叶大哥，那你要去哪儿？”柳絮絮有些紧张地抓住了叶随风的胳膊，不知为何，她觉得如果现在放开，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是回到白山谷治病。”顾先生的声音适时响起，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你不必担心。”

　　“絮絮，你不用担心我，就跟着顾先生好好学。”叶随风说完，扯出一丝微笑。柳絮絮从未见他如此苍白的微笑，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可既然他让她放心，她会乖乖听话，于是，她重重对他点了点头。

　　“我今日要去祭奠依依，你可同去？”叶随风问到。

　　“不去了，叶大哥好好同姐姐说说话吧。”柳絮絮深知两人一定有许多要说的，她不想打扰他们。

　　叶随风又嘱咐了几句，同顾先生拜别后，便离开了琼花楼。

　　柳絮絮揉揉有些发麻的脸，整理好杂乱的情绪，对着在案机边端坐的顾先生说：“先生的名，可是忆城？”

　　世人皆知医圣隐于白山谷，其弟子不随意出谷，更不随意救人，只待乱世之时，方才倾山而出，医伤止痛，救民救世。白山谷仅一位顾姓之人，且身份非同小可，乃前朝督国将军顾屿山独子，顾忆城是也。传闻顾忆城出生之时，天显祥云，云露金光，本为大吉之兆，可其母却因难产大出血而死，因缘际会，顾家将顾忆城拜入白山谷，孩子还未足月便被带走了，从此顾家也不再提及此事。经年数日，少有人说起，人们也渐渐忘记了顾家那个孩子。柳絮絮曾听柳依依提起过许多普通百姓不知的事，但柳依依从不许柳絮絮深究，柳絮絮只当个趣闻听听，得点乐子。

　　“你知便可，勿同他人说起。”顾忆城淡淡地说到。

　　“我既已知先生身份，先生还是不打算摘下纱笠吗？”柳絮絮盯着白纱，像是要将白纱穿透，看清其后男子的面容。

　　顾忆城听言，仍是不动，似在揣测柳絮絮的用意，半晌方才出声：“一年期满，若有缘，当现本来面貌。”

　　柳絮絮也不再逼顾忆城，便恭顺地听候教导。

　　入夜后，琼花楼灯火通明，但柳絮絮与楼中各人作息不同，此时已早早准备安寝，她躺下，便闭眼冥想起来。

　　她在心里已将近日所发生的描绘出大致的轮廓。叶随风未曾更名，很早她便知道了他身份，他乃旧时东陆第一高手，曾任宫中御前统领；顾忆城乃督国大将军之子，从小入白山谷，此二人必不会是旧识，机缘巧合因病相识，合情合理，但顾忆城因何事能与叶随风约定而出谷教导她，仍是个迷。

　　柳絮絮顺着回忆摸索，想起初见叶随风时的场景。她与柳依依坐在马车里，叶随风在前面驾车，她只能看到叶随风背着长剑宽大的背影。柳依依那个时候告诉她，叶随风是个好人，武功高强，将她二人从坏人手中救出。之后他们达到了北国上京城，柳依依带着她进入了琼花楼。

　　若是叶随风实力强劲，能够保护她二人，又为何会让二人入琼花楼？柳絮絮在心中问起自己，便觉得记忆模糊起来，头也开始痛。突然，记忆中画面一转，她看着自己躺在马车里，柳依依与叶随风站在巷子里，四下无人，叶随风手放在柳依依的肩头对她说：“晗烟，你身份特殊，待在琼花楼才是最安全的……”晗烟是谁？

　　柳絮絮觉得自己头痛得快要裂开了，却仍咬紧牙关，不停回想。“啊！”猛然惊叫一声，柳絮絮从床上腾起。门外路过的小丫鬟被吓了一跳，出声问到：“柳絮絮，你没事吧？”

　　柳絮絮恍然回神，“没事，做了个噩梦。”门外的丫鬟听闻，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柳絮絮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喃喃道：“竟是这样……”刚刚，她猛然想起柳相的女儿名为柳晗烟，如此说来，柳依依就是柳晗烟，左相柳铭君的女儿，其母乃是督国将军顾屿山的妹妹。

　　一团迷雾化开了，可更大疑云又将柳絮絮笼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