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换子 ...
-
有这么一个十分老套又相当经典的命题:有一天,穷人的女儿和富人的女儿在同一家医院里出生了,又因为一个错误,她们被错抱给了对方的父母……
你变成了那个很少有戏份的“穷爸爸”。
你是一个忘记过往的旅人,而不是身体的原主人,你对两个孩子都缺乏欣喜和爱。进一步说,你手中的孩子实在丑陋,激不起你对幼儿的关怀。
你知道,正是这种丑陋让她被抱错的:即使另一对年轻的父母相当不稳重,让他们的孩子因为早产而出生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隔离室里的那个护士仍然觉得,这一对富人的孩子,是那个更圆乎乎的、健健康康的那个。
护士“巧妙”地掩过了自己粗心大意地错误,没有在这两个孩子中多犹豫一秒:自然,这个小巧而漂亮的婴儿一定营养充足,她是富人的;这个重一些的婴儿一定是足月出生,但她在喂养三天后仍然皱皱巴巴,是在孕育的时候没有得到良好的照料,她是穷人的。
丑陋比罪行更为可悲,又和罪行一样令人生厌。
本来,你本来不愿意对这个丑陋的孩子投入任何感情,就像对其他千千万万个陌生的孩子一样。
但事情出了错。
那个穷妈妈,那个本来占有大量戏份的、会在未来变得刻薄、愚昧、无所不用其极的穷妈妈,在她还没来得及老去的时候死掉了。
她顺利地活过了生产,但在这时看来这反而是件糟糕的事:相比于难产而死,产后重病缠身又少了一笔来自医院的补偿。
她瘦脱了形,因为干枯而显得格外尖利的手死死抓着你——这个她眼中的丈夫——她知道她的丈夫是多么平庸无能,但还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老实下去,会不会抛弃这个孩子另外生活:“省下来!你……我不治病了,我不治了!你给我记住,这笔钱是我省下来的,你必须用在她身上,你听见了吗?这是我的钱,我的钱,你必须用在我女儿身上,你得让她过得好……你听见没有!”
她像个形容可怖的骷髅,也和所有骷髅一样,在眼眶里燃烧起一团令人恐惧的火。
这团火看着你,要你说“好”。
“……好。”你说。
“你答应了……你记得,你记得!否则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她说着死,就真的死了。
她不知道,她那个平庸无能的丈夫比她死得更早。在那个丈夫因为夜盲溺水之后,在你满身狼狈地赶进医院之后,那个时候,你还记得这个女人哭泣着咒骂,那里所有的护士都讨厌她,最后疏忽地弄丢了她的孩子。
但你并不懂。
你也分辨不出,是她的孩子对她重要,还是有个孩子对她重要。或许孩子是不是她的,对她也是无关紧要的事呢?
总之,她有一个孩子了。
于是她是作为一个母亲死去的。
你是一个十分守诺的人——暂且称呼为人吧。
因为你首先是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所以你珍视、你看守你正在创造的记忆,就像恶龙守卫它的财宝。
你作为一个父亲活了下去。
你辞去了身体原主人的工作,靠着所剩无几地储蓄和贷款生活,你如饥似渴地从网络、从图书室里获取那些免费的知识,然后把它们打包出售给那些懒于收集整理的人们。
在更多的顾客开始对你的资料表达不满的时候,你知道,你应当去更大的城市了。
在你女儿一岁的时候,她跟着你辗转奔波。
你卖掉了小城里破旧的房子,你开始为你阅读的资料付费,你在书籍的字里行间嗅探,终于积累出相当的信息差。
你开始发现包装和炒作的秘密,开始真切感受到物价波动和资本流向,开始主动发掘人们的需求,开始在物质链和资金链中游动。
在你女儿三岁的时候,她和这个富裕城市里的多数孩子再无差别。
这一年,股市开始动荡。
你承受了一点比大多数人更不起眼的亏损,你开始关注你的国家之外的世界,开始做条例的分析论文,开始听各色人等高谈阔论,开始用供给创造它自己的需求。
在你女儿十岁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值得骄傲的父亲。
你狠狠地骂了她一顿。
“郑雨来,你为什么传同学的谣言?”
你的女儿犯了错,而她甚至不觉得那是错误。
你明白了。
死去的女人说要把钱用在她女儿身上,让她过得好。
原来这并不是全部。
你的女儿在你面前总是表现得足够乖巧,于是你以为,她还保持着可以任意且轻易打磨的样子,是一块校园出品的标准原石。
但她不是。
你意识到,有一种浅薄正在撬动她,要让她变成你所熟悉的、一类可以随意愚弄的人物。
更糟糕的是,她没有改正的欲望,不会在你下达任务后自动自觉地努力,她懒惰又盲目,没有半点睁眼看世界的紧迫心理,好像只剩下撒娇一种能力。
你做错了事。
她没有和你共苦十年。
你翻看她从前的语文作业,她的练笔小作文,与她的老师沟通、询问……你坐在灯下思考。
与人训诫,不可不教而诛。但人所接触的教育是由家庭、学校、社会共同构成的,哪里会有什么不知事的恶毒呢?难道她不是活在人类文明之中吗?
你问自己,这个小孩会在什么情况下学会传谣?
你吗?学校吗?小区里的邻居吗?
都不是。
她在狡辩的时候甚至没能举出谁谁谁的例子来,证明这么做就是无关紧要,就是别人会做的事。
她只是说:“就是随便说的,哪里有这么严重……爸爸,你今天好凶……”
她想提醒你收敛一点。
“为什么随便说……也不是很随便……就是我发现我可以这么说……而且说了他们真的会信……爸爸我……”
好像观察、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东西,是值得隐秘地得意一下的。
有的数据说,越早学会撒谎的孩子越聪明,你不知道它是否对,但你知道它不值一提。
它的结论对聪明来说不值一提,因为聪明从来不需要谎言来举证;它的内容对道德来说更加不值一提,因为道德,是一种对最终形态的靠近——基于所有人都足够聪明的假设里,人们为了精神与物质的最大利益,制定了社会的契约。
谎言又算什么呢。
“你可以不道歉,因为你生病了。我会给老师打电话,你今天不必去上学,然后我带着你去拜访你同学的家长,告诉他们你说了什么样的话,再告诉他们这句话是假话……”
“爸爸……爸爸!”
“……我会对你所有的同学说真话,也会对你小区里的玩伴说假话,会说那个失踪的球是你拿走了,会说那只猫的伤是你踢的,会说……你不必担心,我会把它们说得很合理也很值得原谅,没有人会真的把你怎么样。我还是会带着你一起去,你随时可以和他们辩解……郑雨来是不会撒谎的,郑雨来的爸爸更不会。”
“爸爸!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我当然能。很多人付出了很多的努力,于是我们能给你提供一个优容的环境,这里每个人都保持诚实。是你自己拒绝它,你自己要跳进谎言的世界里来。”
你毫不动容地注视她:“郑雨来,你看看你,你这么愚蠢,这样软弱可欺。”
你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你开始给老师打电话请假。
“不……不要,不要!我要道歉!我要道歉!”
郑雨来也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她看见你不为所动,咬咬牙就赶紧背上书包逃了出去。
你在窗口看着她,看着她一开始频频回头,然后看着小手表上的时间,一边哭一边向学校跑。
你远远地跟着她。
她从前要你开车送她上学,你就同意了,可学校和你们的家,本来就是她跑一跑就能到了的距离。
你知道你这天的行为不治标也不治本。
你只是不想再惯着她。
还要让她知道你不想再惯着她。
小孩子的世界最开始只有自己,所以他们很容易以自我为中心。这个自我,是人性,不是错处。
但人心是这样的:很多的人会在某一瞬间心怀恶意,但只有很少的人会真正成为罪犯——推动他们的是一种东西,阻止他们的另一种东西。
郑雨来少了那一种。她不懂得尊重,不懂得敬畏,缺乏同理心。
……这是你教不了的。
小孩是一面哈哈镜。她照出了你的漏洞,最后变成了你漏洞放大后的样子。
你不再是一个,可信可靠的权威者了。
……你正在让她知道。
你是一个忘记过往的旅人,你不在乎自己不那么丰沛的共情同理之心,因为你是成年人,你早已熟知是非对错。
你是一个看守诺言的恶龙,你在乎你诺言的载体,在乎郑雨来有没有过得好的能力。
她是一个小女孩。
她是一个小女孩。
你走在路上,想着她亲生的父母。
你想着,如果是他们,会把她教成什么样子的呢?
你走在去看那一家人的路上。
这几年动荡的股市让曾经的“富爸爸”落魄了。值得庆幸,他没有像输得更惨的人那样从天台一跃而下。
这一天下着雨,你打电话让司机去接郑雨来,自己在另一所学校前看另一个小孩。
你知道她是在她家破产后转的学,有一些追债者追到了孩子的学校里,但她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孩子,好孩子会在一个公立学校里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回护。
何况她爸爸没有自杀。
只要成年人还愿意在世界上苟延残喘,回护孩子的人就永远有底气说:“别来找孩子!”
活着的爸爸是永远可以做一个好爸爸的。
在多数抱错孩子的故事里,穷人的孩子和富人同甘,富人的孩子和穷人共苦,这就是矛盾的焦点。
但在郑雨来和这个孩子身上,事情是倒错的,穷爸爸给富人的孩子挣来了富足,而穷人的孩子跟着富爸爸经历了破产和负债。
于是我们可以撇开杂质地看见,失去了母亲又没得到父亲充分关心的那个,并不会因为富足变得更好;有了足够幸福的童年和足够多的爱的那个,也并不会轻易被灾祸打倒。
你想,物质就是这样为精神存在的,就是这样归于精神的了。
你是一种超越一般物质的存在,你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仅以精神的形态存在着的。
或许也正因如此,或许你已经为你的生存耗尽全力,你不能够拿出更多的爱来馈赠。
你并不对这一家人抱有任何责任。
就像十年以前,你也并不对郑雨来抱有任何责任。
你没能感觉出半点这些人带给你的触动。于是你对自己说,你只是为了承诺而养育郑雨来,现在,你又要为了养育郑雨来,与另一家人一起生活。
这里有两个女孩。每个女孩,都该有两对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