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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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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绽站在那片雪般轻柔的芦苇中,清风拂过,来的是湿润的泥土气息,清润又沁人心脾。
妻子将头依偎在他肩上,笑道:“若喜欢,我叫人摘些回去。”
卢绽摇摇头,觉得肩膀难受,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躬身采了一支芦苇:“我想离开山庄一段日子。”
“什么时候回来?”妻子没有反对,她总是很宽容。
“雪花落时就回来。”皱了皱眉,却不是因为妻子的放纵。
妻子将芦花撒他一身,轻笑间风情万种:“可得记得。”
于是卢绽离开了“义镇山庄”。
一骑雪白的马,带着卢绽来到了汴梁城。
听说京城繁华,吵得人头疼。卢绽却是一见就分外喜欢。自己竟本地人一样轻松融入,在一家装潢雅致的酒楼下驻足,卢绽将马缰抛给店小二,准备进去一尝京城风味。
不经意的余光扫到接住马缰的人,卢绽迅速回头,与那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蓝衣明净,如他清澈的瞳仁,淡笑间与世无争,似漠然清洒,又似胸怀天下。
不过对方此时似乎惊讶于自己的举动,将缰绳递与店小二,冲卢绽尴尬的笑笑。卢绽在那竹风般清爽的浅笑中失了方向,只到店小二陪笑的将他唤醒。于是也尴尬起来,让店小二引上二楼,临窗坐下。
刚坐下就傻了眼,刚刚那个蓝衣人就坐在对面,桌上的酒菜预定般的已经上齐。是一尾新鲜的鲤鱼,被煎成偏红的金黄色,葱香鱼香扑面而来,引得人胃口大开,再缠绕着一边上好女儿红的浓郁酒香,真恨不得马上下箸品尝。而那蓝衣人,只是任淡淡地香雾在空气中静静起舞,氤氲中越发显得他眉睫如黛,面如温玉。窗外暖暖的秋风带着金红的惬意,撩动着那人的发丝,他面朝窗外,似乎是在等人,又似乎是在发呆。
卢绽被杯盘碰触的声音唤回意识,低头看看面前的山珍海味,竟没有了胃口。再抬头看向那人面前简简单单的几道酒菜,心中浮出几许期待。
想自己与他素不相识,就想去吃对方的酒菜,卢绽觉得自己可笑,自嘲的弧度才勾起一半,就被那人突然收回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于是弧度加深,不小心脱口而出:“等人么?”
语气似乎和他十分的熟,卢绽自己也惊讶着,可对面的人,只是微笑着点点头,也似和自己十分熟的答道:“不过怕是不会来了。”
“那我能过去与你一起吃么?”卢绽发现自己简直就是得寸进尺。而对方只是点点头,脸上一直是温和的笑容,包容天下的温柔。
毫不客气的抛下一桌美食,卢绽只端了自己的碗筷酒杯,就到对面桌边坐定,动作镇定潇洒,毫不迟疑。
“阁下尊姓?”蓝衣人提壶将酒注入卢绽杯中,礼貌问道。
“在下卢绽。”卢绽没有多说。
“在下姓展名昭,字熊飞。”对方不待卢绽发问,自报了姓名。
卢绽一愣,随后更加放肆的问道:“不知展兄在等何人?”
奉酒结束正待收回的酒壶一滞,展昭抬头,面无表情的看向卢绽,半晌才笑道:“一个……十分小气的人。”
“呵呵……”卢绽端酒便饮,也不与展昭碰杯,甚至自顾夹菜:“你朋友?”
“是啊……”展昭将酒壶放下,习惯似的撑住下颚,又将头转向窗户,眼神似乎又要飘散。
“没想到卢某会与展兄一见如故,展兄不会介意在下的鲁莽吧?”害怕展昭又要神游,卢绽没话找话。
“方才本是展某造次了。”展昭说得是刚刚在楼下自己接下卢绽抛出的马缰。
“展兄为何会接下卢某的马缰?”卢绽一直疑问着这个,现在便乘机问道。
“……”展昭苦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来得快走得也快,卢绽怀疑是自己眼花。
“那个小气的人,经常害得我要去接他、抢他、甚至拉着他的马缰,刚刚……恐怕是习惯使然。”展昭将话说完,脸上一贯的波澜不惊。
“展兄的这个朋友真是小孩子性格。”卢绽好笑,脑中不禁幻想展昭温文的与他朋友周旋,然后那孩子似的朋友终于翻身下马,与他并肩而行。
“可是……”展昭夹了菜到自己碗中,却是不吃,就像做样子一样,抬眼望向卢绽,语气中护短的替那朋友开脱:“在我受伤时,唧唧歪歪骂我自己不小心,却是又背又抗的将我快速送到安全地方治疗的是他;在我碰到麻烦时,自己没事找事陪我一起往事里面陷的是他;而在我没事找事时,破口大骂我是笨蛋我是白痴,然后自己先我一步抗了我找的事,还在伤痕累累的回来后一边邀功一边继续对我破口大骂……”展昭说着已是掩饰不住自己的苦笑,于是那笑容穿透空气,让周围的嘈杂迅速退去,像长钉一样刺向卢绽的胸口,接着一滩暖流慢慢化开,让卢绽的伤口又痛又温暖。
“……展兄和这个朋友……不合了么?”入口的菜已经有些凉了,可是展昭说得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是……”展昭还是没有吃菜,也没有饮酒,仿佛这些酒菜都不是自己的。“吵了很大的一架,他走的时候甚至气得一马鞭甩到我手上。”
“这么过分?”卢绽惊道,下意识看向展昭的手,果然有一道痕迹,只是不像鞭痕。
“不错了,若是别人气着他了,挥过去的会是长剑。”展昭笑道,脸上漾开几许宠溺,终于抬起酒杯,然后慢慢地,似在啜茶:“展某说了这么多,希望卢兄也能坦诚相待。”
卢绽一愣,展昭的语气像是警告,又像是信任自己不会骗他,或者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期待。
“卢兄不是汴梁人?”
“在下襄阳人士。”
“……”展昭闻言身体微抖了一下,几乎痉挛,隔了好久,展昭才开口,已是有些艰难:“哦……”只是一个字,便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展昭没有再开口,卢绽却忍不住继续说:“可有听过‘义镇山庄’?”
“继‘陷空五义’后江湖上人皆称颂的侠义之士——卢啸严,居襄阳‘义镇山庄’,平生以义行之,座下皆是绿林好汉,与吏部往来甚密。”展昭似乎有意听他讲下去,于是淡然道,脸上恢复了温文的微笑,反显得脸色更加苍白。
“可庄里的人就好像一群死尸!”卢绽像是要把多年的不满一次性吐尽,“从我进了山庄,几乎每天都要在噩梦中砍杀那些尸体。”
“为什么不离开?卢兄不像那种在乎奢华名利的人。”展昭脸上唯一可以映出光华亮点的眸子暗淡了些,苍白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死灰色。
“……因为……卢家的唯一继承人,却是我的妻子,可我并不爱她……我是现在才发现的。”卢绽确实没有隐瞒,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给展昭说更多,即使事后会被人杀人灭口此时他也绝对不会停下,所以他没注意展昭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越来越黯淡的眼神。
“所以卢兄便出来了?夫人可知道?”展昭觉得自己有些脱力,甚至不想再听卢绽说下去,于是随口问道。
“她对我很放纵,所以我又不得不回去。”卢绽苦笑,发自内心的。
两人相视苦笑,对方瞳孔中映射的自己,像是一个笑话。
“在下告辞了。”展昭起身,看看天色——其实余光在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
卢绽看着展昭摸出些碎银放在桌上,没有挽留,也没有开口相送。
展昭提剑离开,卢绽看着展昭的那把剑,周身乌黑,剑柄的颜色十分奇怪,虽然也是黑,却和剑鞘十分不搭。
只到展昭出了酒楼,卢绽才倚在窗上,有些随意的喊道:“明日此时,我在这儿设宴相待。”
展昭回头,眸中又有了些星色。
当夜,卢绽一人静坐客栈窗前。
秋时明月离人甚远,洒下的光华也不似夏天般的清凉——那是迎接寒冬的冷漠,提前侵袭着人们,孤傲逼人。
“喂……”卢绽像一堆烂泥一样趴在窗框上,有气无力的喊住往客人房间里送夜宵的小伙计。
那人被吓了一跳,圆睁着一双小眼满脑门不解的看向卢绽。
卢绽的声音比鬼魂更飘渺:“送完这趟,到这里来陪爷聊天。”抬手抛出一粒碎银,正中盖碗上的凹槽。
那伙计虽然被卢绽吓得不轻,一会儿功夫就送完东西,老老实实的搬着一凳子来到卢绽窗边,垂手以待。
“展昭是谁?”卢绽不多废话,便没头没尾的直接问道。
“展大人?”伙计莫名其妙:“您莫非连展大人都不知道?昔时江湖上名声大震的南侠,后开封府任职,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御赐名号为‘御猫’,娶茉花村丁氏双侠的妹妹丁月华为妻,现是手使丁家的湛卢宝剑,除暴安良,无往不胜啊!”伙计说得兴奋,没注意到卢绽的脸色,已经在飘青色的怨气。
“够了!”卢绽出言喝止,伙计讨了个没趣,不满的闭了嘴,心中开始埋怨这客人奇怪。
“展昭有个朋友?”卢绽继续问道。
“展大人的朋友很多,客官问得是哪一位?”虽然不愿开口,但觉得眼前这人不似脾气好的主,怕得罪了自己遭罪,于是小心问道,不再擅自多说。
“好像脾气不大好,很任性,很无理取闹。”卢绽望天,说出自己对展昭说的那人的大概映像。
“客官就是这样的人。”伙计腹诽道,然后继续小心翼翼的猜:“客官说的,可能是陷空岛的锦毛鼠白玉堂。”
“那家伙现在在哪儿?”知道名字了就不再废话,直接问道。
“……襄阳……”
“我们那儿?”卢绽疑惑,回去后若能碰到那人,是直接打一顿好还是先劝他回汴京,和展昭和好后再拖出去打?——卢绽对自己的武艺很自信,打抱不平的心思此时占了上风。
“客官别误会,白五侠确实是葬身在你们襄阳,冲霄楼!”伙计冷笑,已经是最后的忍让。
“……”死在襄阳又不是我弄的,你这家伙干嘛连我一起怨恨啊?卢绽感觉到伙计的语气不善,但他不管,继续问道:“你说展昭现在已经娶有妻室?”
“是……”伙计说着将头靠在窗框的另一边,看样子像是要和卢绽聊很久。“展大人是在白五侠死后五年,被皇上赐婚。那天的宴席上,展大人真是狼狈。一脚泥的赶到席上,眼睛都是肿的,好像结婚不是喜事而是丧事。”
“你说的那个湛卢宝剑?”
“那是丁家的家传宝剑,说是上古神器,不过我们都看惯了展大人拿巨阙,现在那个湛卢,看起来好奇怪。”
“难道是因为和我的名字很像?”卢绽想道,因为他十分喜欢那把剑。
“展昭家中还有别的什么人么?”卢绽无聊中继续打探展昭家事。
“现有一子展骥,还有白五侠的儿子白云瑞。”
“白玉堂的儿子?”
伙计忍无可忍,投来一个“你很白痴”的眼神,不满道:“白五侠当然有儿子啦,不过他的妻子樊氏,一点儿都不像他自己说过喜欢的女人。”
“什么意思?”
“不知道,只知道白五侠和展大人不知为何吵了一架,吵得十分的凶,从开封府吵到街上。最后展大人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转身就走,被白五侠拦住。白五侠当时生气的样子真的很吓人,他对展大人说:‘你以为就你会走么?我也会,死猫,既然你是这样的人,从此白玉堂不再认识展昭!’说完就冲出人群,抢了一匹马就要走,被展大人拦住。当时我隔得近,我是真的看到白五侠有些得意的刚准备笑,结果在展大人说了一句:‘白玉堂,把马还给别人!’之后,白五侠没再笑出来,而是一鞭子打在展昭手上,迫使他放了马缰。然后白五侠就走了,再回来时便带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就是白夫人。”
“然后呢?”卢绽的声音有些抖,但伙计没有注意,见他发问,便把自己知道的一古脑的全说出来,就好像不平什么似的。
“白五侠回来后找过展大人几次,但每次都十分落寞的到我原来跑堂的酒店里喝闷酒。我问他,他就抬头模模糊糊说什么‘该死的任性’、‘我是笨蛋’之类的话。再然后,展大人好像接到皇令要去襄阳查案。可是回来后,带回的,却是白五侠命丧冲霄楼的消息。再后来,樊氏生下白五侠的儿子便郁郁而终,展大人就将云瑞小少爷接到开封府认了义子。五年后,皇命下,赐婚展大人娶丁家小姐……”
“你回去吧……”卢绽已经无力,头上沁出密密地汗珠,脸色灰白的极像今日的展昭。
“哎?……”小伙计明显还没发泄完,可眼见卢绽这样,虽然心中不解,惧于卢绽此时可怕的眼神,于是很明智的点点头,端起凳子一路小跑离开。
卢绽很难受,但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地方难受,是全身么?卢绽大力关上窗户,蜷到床上,今夜……特别的冷……窗外的明月,好像死人的脸,苍白的发出凶狠的淡蓝色光泽。人间,现在却好像地狱一般……
次日,展昭竟然将全家都带来了。展夫人举止娴雅的上前行礼问好,可让卢绽觉得她十分做作。
“这个是云瑞。”卢绽不知道为什么展昭要将云瑞先介绍给自己,但是出于礼貌,卢绽弯腰打量这孩子。一双倔强的桃花眼漠然的瞪向自己,面白如玉,正紧紧抿着桃色的薄唇,小小年纪已经可以看出以后的华美俊俏。再向下看,目光却被孩子的右手吸引过去,云瑞手中,正紧紧牵着小他六七岁的孩子——应该就是展昭的儿子展骥。那小心呵护的样子,似乎他的手中牵得便是自己的天下,用心守护,哪怕是走遍天涯,也不会放开半分。
卢绽的心似被什么触碰到,无意中就漏跳了一下。
这日两个男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却没有了昨日的自如和亲近,席罢,二人尴尬的起身作别。
只是卢绽还在好奇一件事情,于是抓起展昭的右手问道:“这个……不是鞭伤?”
“是,是展某自己用剑划得。”
“为什么?”
“想让那家伙记得,他欠我一鞭子,如果奈何桥上还能见到,一定原价讨回。”
“展兄真是大度……”
“过奖。”
当天晚上,卢绽更加难受了。痛苦使他掀翻了一切家具,发疯一般跑出客栈。
像野兽一样跑了很久,卢绽精疲力尽,在一个废弃的土地庙中,终于忍不住呕出一口浓血。
血色发黑,但这并不是卢绽觉得可怕的。可怕的是,在黑红的血液中,一条青蓝色的怪异虫子,妖怪似的扭动着柔软的腰身,在死灰蓝的月色中狰狞可怖。
脑中好像被洪流冲击着,让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像地下深泉一样喷薄而出。
血色的冲霄楼,噩梦中不断扑向自己的死尸,万箭穿心……然后是妻子的脸,和她手中青蓝色的妖怪……
卢绽想笑,一张嘴便有黑血呕出,他被剧痛击得跪下。他真想自己就这样呕着呕着最后死掉——真正的死掉。
他以为自己擅自去取盟书可以像以前一样邀功、赎罪,让原本微笑着流泪的那人,不再劝自己去好好待那个因自己一时不慎落得迎娶回家的妻子。可是,长别过后,物是人非。自己非但没有邀到功,这样一去十年的让那人不得不在手上用长剑画出自己当年留下的记号。
无力的躺倒在自己吐出的血泊中,他望向夜空,眼前浮现的,是展昭左手握住剑身,像雕刻一件精美玉器般,小心翼翼的描画那道已经隐去的伤痕,只是握住剑身的左手也在滴血,那些血色模糊了自己的眼……
“展兄!”再次找到展昭,他笑得脸色惨白。
“卢兄何事?”
“……我……是来辞行的……”
“后会有期。”展昭没有说出多余的话,只是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像对方一样惨笑。
“展昭……奈何桥上若能见到,你会原谅那人么?”心虚的问道,笑容依旧。
“等到奈何桥上,展某会将这记号给他看。”
“……你现在,原谅他了没?”
“……”展昭不说话,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
“我……想摸摸湛卢……”
展昭递过剑。
剑鞘的手感熟悉的像是巨阙,剑柄的手感也是熟悉,只是这焦黑的颜色让他迟疑。湛卢宝剑……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告辞!”将剑递还展昭,他走的迅速决绝。
“我不会原谅的……”展昭望着他的背影,嘴角的弧度上下颤抖:“是你回来后便忘了我,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是忘了我,就算把这记号给你看,你还是忘了我……”从第一眼看到卢绽,展昭就知道他是白玉堂,虽然相貌变了身份变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抓住他的缰绳,请他吃他最爱的酒菜,谈论过往,领亲子见他……但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就是白玉堂,他忘了原来的世界。展昭累了,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让他承认自己是白玉堂,最后一试,竟是惨败——看着自己手上的那道伤疤,开口的不是:“猫儿,还疼不疼?”而是“奈何桥上……”莫非今生缘分已尽?……既然如此,我只求奈何桥上,还能再见到你……
一路上焦躁不安,白玉堂越走越是心情浮躁,想速速回去把这妖蛊的虫子砸到那个一直假装宽容的虚伪女人脸上。但是,为什么自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呢?
本觉得展昭已经不想再看到自己了。是自己的任性妄为,让展昭在空等五年后不得不被迫成亲,现在各自婚娶,终身只能虚伪的相视一笑。
“该死!”白玉堂突然惊叫,站在路上进退两难:“什么湛卢!那剑鞘中分明是我的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