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七日生

77、第七十七章

　　接下来的几天，王令然分神留意电话，可等了足足三天，她的爸爸都没有打过一通电话来。

　　于是她明白了，许宁的预测失效。她也开始相信，除了她主动找他，否则爸爸的声线只会越来越远，到最后可能落得彼此遗忘的下场。

　　她找了一个上午，算着时差，苦恼了将近半小时，最后终于拨通电话上那一连串近乎陌生的数字。

　　她从来都不打美国家里的电话，只敢打爸爸的手机。和继母算不上有过节，但实在不抱好感，属于回避的关系，所以自作聪明的把所有可能的交集都排除掉了。

　　电话响了三下，平静规律的，终于有人接听了。那边「喂」了一声，是爸爸的声音。

　　那么熟悉呢，但刚才有那么一刹那，她却以为是哪个陌生人接了爸爸的电话。

　　那种恍惚，好像随着回忆慢慢蒸发。

　　「爸，是我。」

　　那边厢应该是有点怔愣了，隔了半响，才僵硬地应道：「然然，怎么打来了？」天经地义的父女，打一通电话却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握着手机的指尖，不由紧了紧：「那个，我想告诉你，你前天汇给我的生活费，我收到了。」

　　他笑了下，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遥远：「那就好，不够再跟我说。」

　　她也跟着笑了起。隔了一会儿，才带入主题：「爸，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音乐演奏会，学校选了我做首席，你上次说会回来看我……」

　　「甚么时候？」

　　她一愣，忽然害怕，他问的「甚么时候」，是甚么时候说过会回来，但她自以为是，强行消除了话语里的歧义，直接道：「十一月初。」

　　那边支支吾吾，解释得很费力：「十一月我这边工作会比较忙，我尽量看看，你把确实日子和地点发给我，我尽量安排。」

　　这大概也是她所能预料过的，最好的回复了。她曾经想过，爸爸可能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承诺，又或者会毫不思索的拒绝她。现在看来，这个回答虽然支离破碎，但总不算最坏。

　　「好，那你早点休息吧。」

　　挂掉电话的那刹那，她听见一把娇滴滴的女孩声线，喃喃唸着「爸爸」。她的爸爸不再只属于她一人了，一份父爱还得分成两分，她又同时知道，那两分不会是公平又对等的，就像倾斜严重的天秤。

　　她不禁看向窗外照进来的，明晃晃的光线，忽然有点刺眼，连屋里的角落也不放过。

　　两个世界，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爸爸那边是绵长的黑夜，而她这里却阳光普照。她面对生活的时候，他在休息；她睡觉的时候，他抱着小女儿，和妻子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不一样了。那无情地把他们分割开来的时区，隔了半个地球的千里迢迢，错落的生活，使他们永远都天各一方。

　　也难怪他总把她遗忘，也难怪他分给她的爱那么少。生活里没有她了，也许某个时刻也有想起过她的，可拿起电话的时候，才想起了她可能正在睡觉，这便罢休吧，没有必要扰人清梦。

　　她不由看着角落里的小提琴，沉默掷地有声，哀哀怨怨，她连江函买外卖回家的开门声都不自觉的忽略了。

　　江函疑惑地走了进来，瞥了一眼她手里攥紧的手机，她扯着嘴角，眉头却在皱着。

　　他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把手机扔到床上，牵着她的手到了客厅，打开外卖的盒子，香气四溢的披萨，配料和酱汁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谁的电话？」他一边问，一边拿起一块披萨，放到她的碟子里。

　　「我爸。」她咬了一口，又放下了。味道是她喜欢的，但怎么偏偏在这时候丧失了胃口。「我告诉他，学校演奏会选了我，想叫他回来。」

　　江函便因此懂了。

　　那个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根本不需要再细问追究。她爸爸会回来的机会率，大概比她会把整个披萨都吃完的可能性还要低。

　　「你记得的吧？你说过，会留最好的位置给我。」他偏过头来，执拗地迎着她的视线，非要她一个答应不可。

　　王令然看着他的眼线，莫名笑了，点着头。

　　她怎么可能忘记。她还害怕他忘记了。

　　半响，只听见他说道：「就算你爸不回来，你也已经有别的男人了，不是吗？我会穿得很体面，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

　　好像是第二次了，这个男人说着「甚么都会为她做」的话。她甚至不需要他的证明，便能轻易的相信。和他在一起的这半年多来，她总觉得自己幸福多过悲伤。

　　她又笑得灿烂，不忘得寸进尺：「那你要穿得像白马王子一样，我想全学校的人都知道我跟我心中的王子谈恋爱。」

　　他微微一笑：「我不用特别穿，他们也觉得是的。」

　　王令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披萨的配料差点喷得满桌都是。这么厚脸皮的江函，罕见得很，大概就是为了哄她开心。

　　须臾，他说起别的事：「这个房子，我打算继续租下去，你觉得呢？」

　　她一脸错愕：「继续租？为甚么？」

　　他一扬眉，好像要专门找她的茬：「你这反应，好像很不想继续和我一起住。」

　　「我不是这意思。」她盯着他：「而是，学校的宿舍已经批给我了，你想继续租，我之前申请的时候，你怎么不阻止我？而且许宁想要继续住在国际生宿舍，我答应过她的。」

　　「宿舍继续要，周末或者长假的时候我们回来这边住，平日哪天想回来也行，有个我们俩可以住的地方，不好么？」

　　她倒是没有这样想过。现在转念一想，其实没有甚么不好的。「就是感觉有点浪费，付两份租金呢。」

　　谁料，江函竟说：「同居生活，千金难买。」

　　王令然大概是听出了他总是晦奥难明的弦外之音，她的脸一红，硬是愣了半天才说了一句：「江函，我觉得你真的越来越无赖了。」

　　「是吗？哪方面？」他挑挑眉问道。

　　「……」她没有应声，懒得跟他争。走了过来，坐在他的大腿上，扭过腰来，拎着一片披萨，猝不及防地塞到他的嘴巴里。

　　江函无可奈何地吞咽了几口，几乎呛到了。他别过脸斜着眼：「好好的竟然玩起食物来了？不是说非洲的小朋友很可怜？」

　　王令然忽地停下了动作，被他这么一说，有点羞愧。

　　面前的人却笑了，依然装模作样：「好好的餵，像我平时伺候你那样。」

　　有时候，他不需要板起一张脸，或是故意压低声线装严肃，王令然已有一种要「听他话」的倾向。她把这迹象归咎于，一开始是她采取主动追人的后果。

　　一段关系不管再怎么平等，其实都不会是完全的平衡，总会有一方略佔上风，而相比起江函的深沉，王令然的感情似乎太外显太好猜了。他拥抱她的时候，他亲吻她的时候，甚至是他用言语调侃她的时候，她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她心甘情愿，不想计较。

　　＊

　　这个她活着的城市，整个七八月都被热浪围困，蒸气腾腾，好不残忍。人们只要在大街上溜达片刻，便是汗流浃背，满身汗臭的狼狈相。

　　把人折磨得不成形的酷暑，连江函都退避三舍，烈日当空实在没有必要亲身搏斗，尽量叫外卖，或者黄昏外才和王令然一起到超市填补粮仓，才是上策。

　　可这样的时节，她却养成了望天看云的习惯。隔着那一片窗，看着长空蔚蓝明净，天上的浮云缓慢移动，这个习惯纯粹得很，江函却笑她，其实就是发呆而已。

　　当然，她不会如此虚耗光阴。这两个月王令然还有另外一事要忙，那就是练琴，一是为了江穆和颜亭的婚礼，二是为了学校的演奏会。

　　张教授暑假去了两个国际会议，回来后就放假，两人透过电邮讨论选曲事宜。这个音乐交流会学系很重视，轮不到她随意拉奏流行曲。张教授自然而然的给出了大名鼎鼎的四大小提琴协奏曲，尽管每个正经的管弦乐团都把这四首协奏曲拉到烂大街了，她仍然没有我行我素的空间。

　　最后，张教授认为，王令然非常适合孟德尔颂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而在那四首协奏曲里，她自己也偏心这曲子，便如此决定了。每次她练习一次这曲子，都得花上半小时左右，那些浪漫且带着哀愁的旋律，又忽尔加速，音色对比强烈，极其考验演奏技巧，每练习一次就如一场身心灵的战役。

　　除此以外，她又得分神练习婚礼的那两首歌。颜亭介绍了她婚礼的乐团，王令然需要抽空跟他们排练。当然，基于对防晒的强逼症，她都约在晚上七点过后，江函会陪她一起去，不过却被她隔离在排演室外。

　　原因很简单，她想在婚礼上，江函也是第一次听她拉奏这两首歌，这份惊喜她想留给他。

　　一天晚上，王令然刚排练完毕，两人踏着月色回家。她问道：「你会期待吗？婚礼上的那两首歌。」

　　他点头：「好像是第一次听你独奏。」

　　「你也可以当作，是我拉给你听的。」她眨了眨眼。

　　「不用当吧，难道这样的情歌，除了祝福新人以外，表白的那层意思还能用在除了我之外的别人身上吗？」

　　一句简单的话，偏要绕上百圈。她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用力掐了掐他劲瘦的腰侧。

　　这样的暑假，都是关于练琴的事情，和江函在一起的生活，从来没有吵过架。

　　就像他们早已找到了相处之间最适合的状态，偶尔她耍任性闹脾气，都还沾不上吵架的边缘，就给他用各种方法治好了。如他所说的，要对付她，他有的是办法。

　　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当你找到最适合你的那个人，一切事情都是水到渠成那样的容易。所有刻意迁就或改变讨好以致最后两相厌的苦相，其实说穿了，都是不适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