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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柒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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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宵热闹的妓房在清晨冷静下来,李缨穿着茶色半臂短襦和布裈跪在地上刷洗污渍。
她柔美的姿态和过于白皙的双臂十分亮眼,很容易让人忽略:这是个正在劳作的仆女,而落入欣赏某种表演的感觉。
对于自己的美好,李缨浑然不知。她准确无误地做着打扫的事情,眼神却离离空洞,像被|操控的傀儡人。这是因为怀有某种心思的缘故。
实际上,她的神识还游荡在昨夜的西街。
银匠铺前四目相对的男女,轻轻转动的红裙……李缨心里的一些东西也跟着晃动起来,突然失去了着落。
清河回到她身边时,散发出的陶醉气息让人无法忽视。李缨因此感觉十分别扭,仿佛身体里的每块骨头都错开了位置。
“阿良的脾气就是这样,路见不平一定会挺身相助。上次有个军官对我无礼,阿良把他教训得很惨,一直都不敢再来妓房。蜜姨去年急病,阿良连夜送她去义州城看医……对面酒馆狄家的小儿子,失足掉进干井里,是阿良找到的……”
后来,在清河更亲密的喋喋不休中,李缨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视为重如泰山的恩情,只是韩良各种事迹中普通的一个,根本不需要那么在意。
擦完最后一个角落,李缨跪坐在门廊下,半垂眼睫叹了口气。
“后悔了吧?”带有童稚的声音传来。
李缨抬起头,是和她一块打扫的小玉。
十二岁的小玉,体格敦实,秀气的五官聚集在脸中央,腮边鼓出的白肉像两只肥嘟嘟的饺子。
“你说我后悔?”李缨不明白。
“做仆女啊,干最脏最累的活,像老鼠一样过着没有指望的日子。女妓就不同了,姐姐们只要穿着漂亮的裙子和客人说说笑笑就有钱收,你坐在这里唉声叹气不就是为了这个?”
“我才没有后悔。”
李缨站起来去提水桶。小玉瞧好戏般道:“还嘴硬!哎,堆在灶间里的碗都要洗掉,还有水缸,两个都要装满。院角的几捆木枝要劈开……”
李缨不停忙到午时,做完事后回到后院。
晌午的日头下没有半个人影,不知从哪里传来起劲的呼噜声……李缨这时才想起清河,她似乎也没有早起的习惯。
换过衣裳后,李缨去妓房前堂和忙着计量酒水的梁婆道:自己要回趟家。出门时,她偶然看见小玉在对面的酒馆里坐着。
回到杂民井,与姜氏说过几句话,李缨问阿风家里有没有豆子?
阿风道有。因为姜氏吃了豆子不好消化,以前拣来的都还留在那里。
李缨把豆子倒在竹编的簸箕里,和阿风一起把坏掉的挑出来。
姜氏躺在旁边的被褥里喃喃念叨:韩小郎君的恩情无以为报啊。要不是我不中用,也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是我拖累了你们。
李缨低着头道:“阿母,在我们眼里的天大恩情,别人可能并没有那么在意。”
姜氏抬起身体道:“这是什么话?受人恩情,不思回报是很丢脸的事。阿缨,你怎么变得这样自以为是了?”
李缨耳根一热,忙道:“阿母不要生气,是我说错了。”
她被姜氏敲醒。恩情就是恩情,忽然冒出的困惑和不甘,都是她的私心在计较。
洗净的豆子先泡在盐巴水里,和沙葱一起放在锅里慢慢焖干,干透时趁热拌一点野味熬出的油脂。李缨提着那罐豆子,去送给杜五。
越近银匠铺,以前的单纯愉快变成了很矛盾的感觉。对他心存感激并且不要太在意,控制自己的态度如同准确地量出一斛米。李缨完全高兴不起来,其实失落而压抑。
她略没精神地站在银匠铺门前,习惯地犹犹豫豫时,忽然想起清河昨晚活泼从容的样子……为什么自己不能那样呢?
随着突然降临的顿悟感,李缨情不自禁地挺起肩背,用力敲门发出嘭嘭的大声。
“杜师傅!”
听到自己底气十足的声音后,李缨觉得更有自信了。
“请进来!”
是韩良的回答,好像距离很远。李缨带着小小疑问推开门,没看见前堂里有人。
“我在后面有点事,你先坐一下。”
无影无踪的韩良隔空解释道。
“好。”
李缨响亮地答应,脱掉木屐走进去。眼前出乎意料的情况将她一路走来所做的准备:一斛米的得体态度,失落或不甘,以及莫名其妙的小小怨念都一扫而空。人生啊,果然是没有定数的过程。
李缨把罐子放在杜五日常喝酒并做活的木案上,屈膝跽坐下。只有她独自在这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李缨感觉异常放松,初次认真打量起四周。
七步大小的这间屋子看起来很陈旧,各处堆放的东西很多又井井有条,是住在这里的人按照习惯打理的生活。
在一只靠墙的木柜上面,随意地放着两把长刀,静悄悄地散发着傲然的冷光。
“不好意思,你能来帮帮我吗?”韩良的声音再传来。
“好。”李缨迅速站起来,去后面找他。
“在这里。”
一根麻绳从屋顶上垂落下来,挂在过道中间。李缨顺着它往上看,看见屈膝蹲在阁楼上的韩良,正俯身向下对她微笑。
李缨脑中一片空白,紧张到无法动弹,怎么会这样?在韩良距离不过三尺的直视中,她觉得自己越缩越小,越缩越小。干脆让我消失吧,拜托了老天。
“你怎么了?”
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那片胭脂醉像极了深秋的海棠果,韩良恍然时脱口问。
李缨眨眨眼睛,视线顺着麻绳滑下来,毫无底气道:“要帮忙什么?”
“噢,等等,”韩良转身去搬一只箱子,“里面是要用的工具,麻烦你帮我接一下。”
箱子并不重。李缨踮起脚,举高手接住,听见箱子里有‘嚓嚓嚓’的抓挠声。
搬在怀里时,她奇怪的往里面看看,两只老鼠突然蹿出来,慌头慌脑地钻进她怀里。
“啊,天呐,”李缨抱着箱子跳脚。
那么快!韩良已经在她面前,拉住两只老鼠的尾巴打了个结,扔在箱子里,从她手中接过去时紧张地问:“吓坏了吧?”
“还好,”李缨抚平被弄乱的衣襟,瞅着奄奄一息的老鼠问:“你不是该救它们吗?”
“啊?”韩良一脸茫然。
李缨垂着眼睫嘀咕:“既然那么喜欢挺身而出,干脆也帮帮老鼠啊。”
莫名其妙的小小怨念,一定要有所表示的失落和不愉快,虽然你一脸无辜,我也会明明白白地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