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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钟晓“捡”到郁连城,在去年的春拍会上。

      钟家收藏世家,连续几代都以眼光准、能捡漏广为业内推崇,到他这里哑了火。人家是终日打雁,不小心才被雁啄眼,他是个生来睁眼瞎。理论上他打小用的、看的、赏玩的,无一不是好东西,应该闭着眼睛也能辩真假、断年代才对,偏偏并不是。后来钟晓在哈利波特里看到有种人叫哑炮,颇有惺惺相惜的痛感。
      即便如此,家学渊源,博物馆美术馆还是要去的,艺术史也是要读的,拍卖会也在必须点卯的范围之内,虽然经常会拍到一些把老爷子气到脑溢血边缘的赝品。

      春拍成色向来不及秋拍,但是去年爆了个冷门:一个德国掮客带来了一件魏晋绢本设色,却惊动了整个文博界。
      老爷子当时人在伦敦,就只叫钟晓过去看一眼,并没有太当回事。
      书画难以保存,元宋已经是高古,何况魏晋。故宫传有三件顾恺之,最后鉴定出来都是宋摹本;珍藏于大英博物馆的《女史箴图》也是唐摹本。当然鉴于清末民国的情况,要说流落欧美有漏网之鱼——也并非全不可信。
      到画件亮出来,几乎所有人都闭了嘴:首先山水、人物的比例是对的,符合“人大于山,水不容泛”的形制;其次笔法细密绵长,圆转流畅,是顾恺之独创的游丝描;且,绝无皴染——拍卖场沸腾了。
      原本只是来凑热闹的钟晓被热闹所感染,跃跃欲试:要是能抢件顾恺之回家,还是真迹,他下半辈子都可以横着走了!

      价格一直在涨,幅度越来越大,参与到竞拍的人越来越少。所有人都很兴奋——钟晓听老头子说过本世纪初圆明园十二生肖兽首铜像现身苏富比拍卖场,当时群情振奋,但是水龙头怎么比得上顾恺之!
      有人递咖啡给他,他也没留意,喝完杯底看到“西北”两字小篆。当时愣住,脱口叫道:“这不可能!”
      ——现场这么多业内大拿,如果是西贝货,怎么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后来钟晓问过连城:“怎么看穿的不是顾恺之?”
      得到四字回复:“魏晋古拙。”
      钟晓心里一口血,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玩意儿已经困扰了他二十几年。他要是能弄明白他也不是哑炮了。
      也问过为什么要提醒他。
      连城笑盈盈地说:“我看兄台红光满面,印堂发亮,不该有此劫数。”——打那时候开始,钟晓就知道郁连城嘴里没半句真话。

      想到这里,钟晓心里稍稍平衡,毕竟真重金拍下那件假的顾恺之,恐怕会被老爷子流放去西伯利亚。
      郁连城这个人,颇有点妖气。
      钟晓是认真考虑过把她娶回家做合伙人的。毕竟从远古到新世纪,人类都没有找到比婚姻和血亲更铁磁的结盟方式。她似乎也不十分抗拒,就是有点心不在焉。他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她心不在焉的源头了。
      这点意不平结在心里,以至于开车去奈良都没忍住吐槽:“我感觉我这就是送羊入虎口。”
      连城念了句“暮春三月,羊欢草长”。
      钟晓听得有趣:“后面呢?”
      “天寒地冻,问谁伺狼。”
      钟晓回过神来:这丫头拐着弯骂他狼呢。一时气笑道:“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我就要回国,你就这么对我?”
      连城嘻嘻一笑,凑过来亲了他一下。推开车门跳出去,迎面看见程郢。
      钟晓笑得伏倒在方向盘上。

      连城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程郢把注意力投放在她的装束上,深色休闲款,一看就是来干活的。不过她从前倒是穿白居多。因点了点头:“跟我过来录指纹。”
      连城心里意外研究所的安保,回头一看,钟晓已经把车开走了。

      手续办完流程走完进工作室,看到显示屏上的画卷,连城怔住:“这是……《山市晴岚》?”
      “牧溪的《山市晴岚》。”
      牧溪是南宋人,因为得罪了权相贾似道出家为僧,僧号法常,行踪常在江南。他的画不合文人审美,在国内不被看重,和同时期的画家相比,保存下来的作品也不算多,地位远不能与宋四家、元四家相提并论。
      但是在日本,他被尊为“画祖”。
      《潇湘八景图》是自北宋以来就有的山水定式。
      古人认为“天道以九制,地理以八制,人道以六制”,所以常作“八景”。潇湘八景分别是“山市晴岚”、“渔村夕照”、“远浦归帆”、“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洞庭秋月”、“平沙落雁”、“江天暮雪”。
      牧溪这件长卷甫一传入便被当作“天下名宝”,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不忍独自欣赏,竟将它裁为八幅,裱作挂轴。他死后诸宝归于鹿苑寺,随着室町幕府衰弱,天下大乱,画卷在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些人的你争我抢中失散。
      如今总共也只找到七件,缺的就是眼前的《山市晴岚》。这件画作露面,被日本心心念念了千年的“天下名宝”得以全幅,必然轰动。连城有点明白正仓院弃本国修复师不用,郑重其事请程郢过来的原因了。

      虽然做过处理,还是看得出当初画心破碎,残损严重。
      比较幸运的是,江户时代德川吉宗曾努力收集,留下过八景俱全的摹本,让他们得以窥见全貌。
      修复的前期工作已经完成,糊已调好,笔刷齐备,做过基本的清洁和固色,只尚未揭心。
      连城问:“这是要整托?”
      程郢点了点头。
      整托和刮磨口是最常见的修复手法,主要区别在于画心正面要不要刷糊。整托不须正面刷糊,伤害更小,但是对于手速要求更高,毕竟画心在缺乏命纸和褙纸支撑的情况下会非常脆弱,不宜过久。
      所以如果不是实在损毁严重,需要用尽量省时省工,估计程郢也不会出此下策。想到这里,连城心里一动:恐怕前儿程郢在展馆看到她就动了这个念头。浜田枝子技术再高超,也不能和他们比默契。
      因问:“补纸、命纸和裱纸做好了?”
      修复书画必须找质地相近的材料。晚清民国画作从前会动用库存,或者从价值不高的旧画上拆下来用,也有从民间收购零碎纸绢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资源越来越少,如今也都倾向于做旧了。
      更何况南宋距今千年之久。
      程郢说:“用紫外线做了一些,还自然风化了几批,等着看效果。”
      连城又问:“笔和墨呢?”
      “笔现成的,墨在制。”
      连城说:“容我练几天手。”
      程郢拿纸笔给她。四月的阳光染在他的指尖,连城心里念了一句“色即是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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