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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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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远远看到S大的校门,阳光隔着车窗刺进眼睛里,连城恍惚想起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候的情形——那是十年前了。
她和程郢给正仓院修复《山市晴岚》的事闹得不小,直播被剪辑成五分钟小视频投放到国内网站,火了一把,也再瞒不过人。她前脚回国,后脚袁湛的电话就到了:“什么时候空,回学校一趟吧。”口气极之温和。
越温和越可怕。
连城把这年余摹的画都翻出来,细细筛了一遍,挑了两轴看得过去的;给师娘张若仪的礼物却犯了难,还是钟晓仗义给匀了套粉彩。
钟晓开车送她,她是反对过的:“我当初没能毕业,老师心里头不顺气,你去了多少会跟着受委屈……”
钟晓嬉笑道:“这是心疼我?”
连城塞颗葡萄堵他的嘴:“怕你跟你爸告状……”
钟晓说:“袁老比我爸都长一辈,就是受点委屈,也是应该——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你入学的时候,袁老该退了吧?”
连城轻描淡写地说道:“所以基本上就是师兄带的我……”
钟晓便叹了口气。
连城奇道:“好端端叹什么气?”
钟晓恨道:“郁连城你就给我装吧——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连城素知他的话听不得,无端却生出几分心虚,没有再坚持。到约定上门拜访那天,开过来顶低调一辆车,送到专家楼下,钟晓把东西递给她:“去吧。”
连城一怔:“你呢?”
“我就不上去了,贸然带人上门,恐怕你老师不喜欢。”
连城略略动容:钟少爷这么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时候还真是不太多。道了声谢。要下车,又被一把拉回来。
钟晓贴她耳边说:“信不信你师兄在上面?”
连城心里想程郢在也不奇怪,从前他们就不定期探望老师和师娘。只是被他这么一说,没鬼都生出鬼来。
钟晓隔窗看她的背影,伸手要摸烟,想了想还是算了。
他和郁连城的关系不好定义,吃酸捻醋不过玩个情趣。起初未尝不是有施恩的心态。她是有才,但是这个世界上有才的人多了去了。
在当初的想法中,郁连城根基浅薄,好掌控。
但既然是袁湛的弟子——还是关门弟子,那又不一样。人吧,就是不能免俗。去掉身份、地位光溜溜一个人,美貌和才能到底价值有限。就好比同一件书画,有没有题款,谁题的款,有没有鉴印,哪家鉴印,区别大了。
要不要收起心正儿八经追一追,他还没打定主意:这姑娘能把师承来历藏这么紧,怎么想都不是盏省油的灯。
连城拾级而上,紧张让她胃部有轻微的痉挛。
开门的是张若仪。
连城恭恭敬敬喊了一声:“张老师。”
——张若仪不喜欢被称作师母。从前连城还算能讨她喜欢,当然退学之后就不敢想了。张师母处女座,生平最恨半途而废。
即便是早有准备,也没想到老人家嘴里慢悠悠飞出三个字:“郁小姐——”到底修为不到家,免不了面上发白。
“……几年不见了。”
连城垂头,多少客气话都被堵了回去。屋中有人扬声责备:“还不快进来——这大热天的,也不怕张老师中暑!”
连城听出是程郢,忙顺势应道:“师兄说得是——张老师?”
张若仪气恼归气恼,说到底还是恨铁不成钢,这时候见老伴心爱的小弟子一头一脸都是汗,眼巴巴地,又软了心肠。
连城进门就看见程郢坐在那里写贴,背脊挺直,静如琉璃。隐隐可见纸上金光闪闪。知道是代师应酬。赔笑喊了声“师兄!”
程郢说:“老师在书房等你。”
连城放下粉彩,抱着两卷画轴轻车熟路往里走,听见身后师母埋怨:“……都是你们爷俩姑息的她……”
书房的门虚掩。
里头传来袁湛苍老的声音:“连城吗,进来!”
推门进去,看见阔别四年的老师坐在轮椅上,须发皆白。纵然在外头也是个千伶百俐,这会儿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眼圈就红了。
袁湛叹了口气:“唉,哭什么——病好了?”
这孩子当初发封邮件说生病要退学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摆明了是借口——借口都找得不用心!要说他这个当老师的高兴,那肯定没有。一度担心她会走上邪路。但是刻意打听了,几年下来,也没有风声。
到程郢从日本回来,再三给他保证没歪,方才略略放心。想好了等她上门好好教训一番。到人真来了,站在那里话也说不出来,就红着眼睛。教训的话出口就成了:“病好了就该早点回来。”
“把论文补上,学位拿好。”
“老师老了,带不动你了,还是挂在你师兄名下。”
连城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她原想会有一顿臭骂,都准备好了。但是老师老了,骂人都支不起精神来。她心里难受得厉害。就听见老师问:“你们给正仓院补的那件我看了,谁揭的画心?”
“师兄。”
“糨子谁打的?”浆糊也叫糨子。
连城犹豫了一下:“之前是师兄指点日本的助手打的,后来是师兄……亲手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袁湛又叹了口气:“合着你就全了个色?”——这孩子考上来那年他都退休了,实在爱惜她资质好才破格招录。那会儿她摹画就已经很了得,没想几年过去,就剩了这么点基本功。也难怪老妻气得肝疼。
连城小声说:“摹本做旧是我……”
“怎么做的?”
连城比划道:“主要还是紫外线灯烤,后来多揭了几次托纸,把画心墨色揭薄,再比着真迹把裂纹作出来……”
袁湛一听便知道她用了先师旧法,当初用在绢本设色上,这孩子胡来,拿纸本水墨也照行不误。
“做得也不是太细,当时那个日本人……应该是慌张得厉害,没看仔细所以中了招……”连城又解释。
看来还有自知之明,袁湛面色稍霁:“带了什么来,让我看看。”
连城松了口气,知道算是过关,忙取出卷轴。
第一卷是临摹南宋马远的《踏歌图》,山石峭陡,四位老农在田埂之上且行且舞,怡然自得,活泼生趣。袁湛知她是特意选了这卷博他开颜,看了几眼,点评说:“进步虽然不大,倒也不算荒废。”
能得严师一赞,连城喜得眉飞色舞,又展第二卷。
第二卷不过一尺见方,绢本设色,内容也极其简单,就只有老松和鹧鸪。松枝苍劲,鹧鸪低头梳理翎毛。
袁湛略怔。连城察觉:“老师?”
袁湛朝她伸手,连城会意取来放大镜,又推他到光线明亮处。袁湛细细看过:“这件《老松山鹧》你从哪里摹回来的?”
连城回忆道:“应该是在意大利,美术馆或者——等我回去查当时行程。”
袁湛点了点头,又问:“没找到款押和印章?”
连城摇头。如有,她定然会一并摹下来。
袁湛甚为可惜,顺便考校弟子:“你怎么看?”
连城低头想了一会儿:“工笔写实,几乎一次性勾画而成,再加以渲染、皴染,有剔毛、丝毛,鸟头、颈、背毛短密,胸腹毛松软,翅翎、尾羽光滑硬挺,脚爪处理爽利劲健,眼珠灵动——是两宋院体。”
袁湛略阖目道:“再细致一点。”
连城犹豫了片刻,试探道:“两崔到黄居宷之间……”
袁湛才要摇头,连城已经改口:“……是宣和主人!”宣和主人即道君皇帝宋徽宗,他在登基之前师从知客吴元瑜,吴元瑜学的崔白,所以徽宗画风颇受两崔影响。
袁湛豁然睁开眼睛,指着连城:“你呀——”他这个小弟子,察言观色也是顶级,真能被她这取巧劲儿给气死。
连城知道撞对了,一时笑道:“没有款识、题跋和印鉴,也没有把握。”宋徽宗传世六十多件,有真伪之争,代笔之说,颇为难断。又好奇问:“老师是见过吗——怎么徽宗的画会这么光秃秃的?”
袁湛道:“这个你想不到?自己找!找到了写个报告给我。”
连城:……
刚巧张若仪敲门:“连城,你出来一下。”
天大地大,师母最大。
连城乖乖儿出来,张若仪往门口努嘴,连城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就看到穿着红马甲,头顶小黄帽的外卖先生钟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