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鬼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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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城李府，灯火通明，乐声大作。
这般喧腾热闹，全因今日是英国公太夫人冥诞。地府里有头有脸的鬼差，都来此为太夫人祝寿。
六殿阎君卞城王因与太夫人有旧，更是亲身莅临拜贺。喜得李府上下，受宠如惊。
却说，李府为招待这一众宾客，摆下了百余桌席面。又在中门内对着堂屋的空地，搭了一个精致的戏台，请了戏班暖场娱客。
眼下戏台上，演的是一出《张天师断风花雪月》。凤仙头戴花冠，身披霞帔，扮作月里桂花仙。甫一开嗓，便如黄莺出谷，直唱得春风满座。
老夫人听了频频点头，笑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齐整孩子？一把小嗓儿又甜又脆，可真招人疼。”
卞城王大笑道：“此婢名唤凤仙，原是个瓦舍里唱戏的伶人，惯会作意弄媚巧。可惜她是个没心的，不然，能把人的魂都勾去。”
老夫人恍然道：“怪道呢。我说怎么听了这曲儿，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她也是个可怜的。本也是个大家出身，后因家事零替才沦落至教坊司。原本她只需安常守分也能捱过寿满，来世托生在好人家。只可惜，却因贪恋俗世情爱，终误了性命，堕入我枉死城。落了个无收无管，不得超生。”
老夫人摇摇头道：“人世间的情爱，哪里当的了真。不过都是你哄我，我哄你罢了。老身在阳世活了八十载，什么没见过。哪里就要为了这档子事，闹得要死要活。这孩子怕是犯了左性，否则也到不了这步田地。”
卞城王颔首道：“老夫人说的很是。她在我这枉死城已盘桓了五百年。别的魂灵早轮回了十世都不止了。偏她还没个着落，真真可怜可叹！”
“这是何故？老身也曾听人说起过 ，那枉死之人，只需等到生死簿上的寿元一满，便可转世投胎，再历轮回。为何她竟耽搁恁多年？”
卞城王摆手道：“老夫人且听我慢慢道来。那凤仙的原身剜心自戕，失了肉心，倒是其次。难就难在，她心灯已然冥灭，便有多少功德都再难点亮了。
以她的情形，即便勉强投生为人，也会因心智不全而夭亡。如此，反倒要多受些轮回之苦。我与她相识多年，也算有些面子情，怎可眼睁睁见她困苦至此。故而才允她滞留在枉死城，也算我积德行善了。”
“大善矣！阎君心慈，老身自当随喜。”言罢，太夫人便转头吩咐身边的纸人侍女，好生去请凤仙姑娘过来说话。
俄顷，凤仙袅袅婷婷而至。
太夫人眯起眼细瞧。见她卸了妆面，愈见肌肤莹润，整个人好似玉打就，雪堆成。一双眼睛，光华流转，怕是比天上的星子还耀眼些。不由赞叹道：“恁个丽人！这样的品貌，比月里的仙娥也不差什么。”
说着她便招手让她近前说话。
凤仙依命，往前挪了两步，又恭恭敬敬地屈膝道了万福。
太夫人爱她行止端庄，有大家风范。遂起身再三携她同坐。凤仙再四推让，只在她脚踏上坐了。
望着凤仙这一头堆鸦似的青丝，太夫人忍不住伸手抚道：“我儿也有这样一头好头发。当年她小的时候，谁给她梳头都不依，只认我。”
旁边有人笑道：“太后娘娘如今都是做了曾祖母的人了，到老祖宗嘴里却还是个孩子。”
太夫人嗔道：“到什么时候，她在我眼里都是孩子。”
叹了一回，太夫人又说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好孩子。不过是世情嵯峨，才落个天差地别。便是我，也只是恰好托生在侯门，才有了今日这番造化。说来说去，都是运道罢了。只是……你这孩子因着一念之差，得此果报，终究是可惜了。”
凤仙听了这话，面上无悲无喜，无殇无悦。一双眼睛好似古井幽潭，波澜不生。
有个长相极妖艳的红衣母夜叉，凑趣道：“老封君过谦了。谁不知您这是十世修得的善果。否则怎能在阳世挣得国太夫人的诰封。殒身后又位列仙班，做了这统摄一方的陇山夫人。若能得您帮衬，这位姑娘又何愁不能重燃心灯，来世托生在好人家。”
“重燃心灯？”太夫人嘴里咂摸着这句话，不由开口问道：“如何能重燃心灯？”
“嗐！办法有是有。只是……”红衣母夜叉目闪精光，话不说尽，却是卖弄起了玄虚。
“只是什么？”
红衣母夜叉妩媚一笑，说道：“只是这心灯既灭，万法无济。除非，那芸芸众生之中，有人肯以心燃心，舍身为她济度。否则，她就算历尽千般波折也是枉然。”
太夫人不觉骇然。待要再问，卞城王却喝止道：“红莲，你又作怪！老夫人莫听她浑说。燃心之术乃逆天行事，易遭反噬。万万行使不得。”
卞城王望了一眼凤仙，心中到底有些不忍。于是又出言劝道：“万事皆有定数，你若强求，恐怕会障蔽正道，入害着魔。最终坠入恶道，历无量劫，受大苦恼。”
凤仙忽的抬起头，一双剪水眸子定定地望着卞城王，说道：“因何不能？就算是奴有罪，这牢狱也有坐到头的时候。奴已在此受过五百载，是时候该重见天日了。”
卞城王见她果然动了意，不由得面色一沉，诘问道：“难道就算助你之人须得煎熬心头之血，直将自己熬干漉汔，你也要做吗？”
凤仙一字一句，有如珠落玉盘。“有何不可。既是你情我愿，私衷自主之事，又能碍着谁？
这里终日阴风惨淡，黑雾迷蒙。奴都忘了，那阳世的云是什么样，花又是什么样？”
太夫人叹息道：“我的儿，那些就不要去想了。即便真能求得一个大善人，肯舍身助你转世轮回。也只不过辗转于生死，受那无穷无尽的烦恼波折。好歹留在这儿，还能免受诸般尘世苦厄，岂不快活。”
凤仙摇摇头，朱唇轻启：“人生纵有八苦十二难，也好过这里无边的暗夜，沁骨的阴风。凤仙情愿冒险一试！恳请老夫人帮我！”说着便顺势跪倒在老夫人膝下，凝眸乞求。
太夫人心里一软，欠身道：“快快起身！老婆子答应你便是！”
说着便携了凤仙，移步卞城王案前，福身一礼道：“阎君，老身今日便为了这孩子，厚颜相求。还请阎君给老身几分薄面，出手相帮。”
卞城王忙起身离座，虚扶一把，沉吟道：“三界之内，五百年世道一更。凤仙已在此蹉跎五百年。今日她既立此意，怕也是命中有此劫数。若是真能得有缘人舍身度脱，或许可助她重食人间烟火。倘若……”
“倘若凤仙时运不济，终落得坠堕三恶、不得人身，也是奴的命数。奴怨不得别人！”凤仙字字铿锵，拜伏在地。
“好。既然你坚持要行此险道。本王便助你一臂之力。近前来，待我授与你法门。”
凤仙膝行上前，注耳聆听。待传授已毕，凤仙复又稽首拜谢。
卞城王摆手道：“此法终非正途，千百年来，仅成一例。你如今谢我，怕也是白谢。只有一事，我须嘱咐你。”
“但凭阎君吩咐！”
“你若要往阳世去，寻那有缘之人，须得选一离魂舍附身，才好行事。
想必你也知，我枉死城所收亡灵，非时而死。因寿数未尽，故常怀怨恨。便得高僧忏悔，也不得超生。实在可怜。
你若要占人肉身，须得应我，将来定要为身主完成未竟之事，达成未了之愿。你可答应？”
“倘若能容奴的残魂寄宿，不啻再造。奴感激不尽，必定会遵从阎君法旨，为枉死的亡灵平冤雪耻，助他早入轮回。”凤仙指天誓地，句句掷地有声。
卞城王点点头道：“记住你说过的话！”言罢，便支使身边的鬼差，去往阎罗殿召唤判官崔玉过来问话。
少顷，崔玉至。
卞城王简短地说明了情由，便让他查阅此刻堪堪枉死的女身。
崔玉并未多言，翻开生死簿，在头一页找到了合适的人选。
“回禀殿下，宁国府有一十六岁女子，因被知府妻弟张衙内调戏，投缳自尽，几息之前刚刚咽气。”
“便是她了。凤仙，你可愿暂管其肉身，替她惩治恶人，让谋害她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奴愿意！”
“甚好，本王即刻调派鬼差，送你出离酆都城。不过……”
“阎君有何顾虑？”太夫人急切地问道。
“不过她心灯已灭，便附了身，怕也只能沉睡不醒。到时口不能言、身不能行，岂非做了白用功。”
“那可如何是好？”太夫人一脸担忧，握紧了凤仙一双柔荑。
卞城王沉思片刻道：“若是有我佛家圣物，牛头栴檀①日夜熏燃，或能勉强填替。只是此物世所罕有，便是本王也无缘得见。”
太夫人眼睛一亮，脱口道：“真是巧了！老身阴宅有一件旃檀凉枕，乃是海上蕃客从婆罗多舶来的绝世奇香，想来正是此物。”说完连忙让身边的纸人侍女，快快取来。
纸人侍女不敢误了主人大事，忙依命而去。
那纸人侍女抱着凉枕回转，甫一进来，堂中宾客便闻到一阵甜香扑面而至。细细一品，似是淡淡的荷香、药香与乳香相互交织融合。令人不觉心旷神怡，犹如置身花海云端。
太夫人手托凉枕，摩挲抚惜道：“这是我儿孝敬老身的。放在我这儿终是个死物。今日赠与你，算是物尽其用了。”
众人都想看个稀奇，忙凑过去观赏。但见此物色白如玉，不类紫檀的犀角之色，也不似金檀的月华之光，都不禁啧啧称奇。
这样的宝贝，绝非凡品！
凤仙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郑重接过了旃檀凉枕。
卞城王担心这里再耽搁，那离魂舍怕是要被饿鬼啃食。便不再赘言，对着凉枕默施咒语。
刹那间，凉枕迸散作漫天的香粉玉屑。其香气亦如泉涌般瞬间暴涨，充盈满室。渐渐的，纷纷飞舞的香屑逐渐聚拢，在空中凝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夀”字篆香。
紧跟着，卞城王又吐出一把上昧神火，点燃了旃檀篆香。顿时，堂内香烟袅袅，如臻仙境。
牛头栴檀本是佛家圣物。
如今，它又被神火点燃，更加通灵。直接就撞入凤仙的胸口，使她这缕魂灵如同临风的青烟，徐徐荡了几荡。
时隔五百年，凤仙又一次感受到了胸腔内的温热。一时之间，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喜悦？感怀？还是迷惘？
都没有。
毕竟香烟不比心灯，并不能让凤仙生出七情六欲。
不过，这也足够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她已经演了五百载。真的不算什么……
凤仙孑然一身，除一缕残魂之外，并无半点长物。卞城王和太夫人的援手之恩，她只能三拜稽首，以示感激。
太夫人忙扶她起身，笑道：“何消行此大礼。快快随阴差出城去吧！”
卞城王亦颔首道：“此香只能燃一千个日夜。香尽之日，便是你沉魂之时。如此，莫要耽搁了。去吧！”
①《华严经》说：“摩罗耶山，出旃檀香，名曰牛头，若以涂身，设入火坑，火不能烧。”又传说，天人与阿修罗交战时，为刀所伤，以牛头栴檀涂之，即愈。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鬼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