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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金玉重逢地久天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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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不见,方铮虽然依旧是神采飞扬的模样,但那神色中却多了一丝沉稳和果断的气质,如同打磨开刃的利剑般,明光照人。
别说逸飞意外,思飞乍一看到她如今这样子,也难免脸上绯红,耳后发热,尴尬地撇过头去,躲避着她的目光。
方铮为这一见,已经等了太久,此时根本不愿耽搁一瞬,三步并两步,越走越快,带着笃定的笑意向思飞靠近。
“思飞!前儿让你想想我,你想了没?”
一阵风似地到了跟前,抱着思飞的肩膀上看下看。思飞尴尬得低头不应,她却顺势把他抱了个满怀。
她说的“前儿”,可至少是几年往前了吧!
当年她远去沙鸥郡,留下的那封信,如今在她嘴里说来,真的好像前天才发生的。过往这几年的两地牵挂,承受的相思之苦,她是一字不提,只咧着嘴笑。
仿佛时光流转不过是黄粱一梦,如今拉着手,抱着肩,才是落到实处呢!
在场其余人等当然知道,这金风玉露局已经做成。看她们二人一个喜,一个羞,都偷着好笑,识相地悄悄散开。
正当思飞纠结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方铮率先道:“你们刚来没一时,就直奔靶场,是想来练火器吧?”
反正左右也没人,她大方地将手一划,把他揽在身边,往场中带去:“快来,我带你看看沙鸥郡靖海营中使的这些玩意儿!”
这片场地,原先是为跑马射箭而置办的,现在小改动一番,就成为了练习火器的打靶场。
场地之中,一边是标靶,另一边摆着长条桌案,长短火器横陈在桌上,旁边放着几只罐子,里面分别放着大小不一的陶珠,想来是为了节省,在练习时用来代替火器里的铁砂。
思飞双眼里满是好奇。他站在火器桌后,抬头目测标靶的距离,大约在百十步之外。
从前也有旧式火器,虽然威力大,烟火效果惊人,但总是射程不远,如今看着,这些新式火器的射程跟十几石的强弓劲弩也相差无几。
为了验证,他闭上一只眼睛,伸出手臂测量:“若是新火器都能发得这么远,可算得乱军之中能取上将首级了。”
方铮接口道:“没错!传统的火器,譬如黑硝哨箭,主要是为了在敌军队伍后方引火,算是辅助手段。如今的新式火器,却可以直接用来御敌。咱们面前这些都是可以手持的,还有一些大的炮筒子,可以装配在船队上,直接在海面开战。”
思飞听得心向往之,双眼发亮:“那你在沙鸥郡的时候,有没有参战啊?在海船上对战过吗?”
方铮有些遗憾:“训练倒是训了,可还没实战过。”
“啊?那你都做些什么?”
“一多半时间都在督运物资。”方铮不紧不慢地解释,“如今沙鸥前线一旦交兵,双方都是用火器硬碰硬,那些车啊船啊时常要修。前线驻扎的匠人们,吃穿住用都不是小数目,还得保护民间产业,譬如晒盐开荒什么的。这么多人生活、战斗,运多少东西都不够。”
“怎么会不够的呢?”
“怎么会?呵呵!”
就算方铮这样开朗爽快的人,提到这事,也忍不住冷哼几声,口气不善:“这话你问我,我倒想要问问,这贺翎王朝从上到下的官员,这群黑心烂肺的缩头王八,到底要从前线将士身上捞走多少才肯罢休!”
说起这些,她脸上难以掩盖愤怒的神色:“我从前竟不知道,那些地方文官竟是这么有‘油水’的职位!你没见沙鸥郡百姓的生计是多么艰难,这其中一小半是被流窜的倭人和红毛子劫掠的,另有一多半,倒是都被搜刮进了地方官员的私囊之中!”
她说到激动处,拳头在桌上重重一捶,念着在思飞跟前,几句脏话忍了又忍,总算是没有说出来,污了他的耳朵。
思飞伸出手去,轻轻抚在她的背上,柔和地低声劝慰:“我虽然未能亲眼所见那些情形,但我相信,你一旦见到不平之事,一定会解决到底的,是不是?”
方铮叹了口气:“就凭我一个人,一双手,又能管得了多少不平事呢?如今咱们贺翎,重文策,轻武功,四方边疆将士,都有不平之鸣。就说这次北疆的事,若不是忠肃公殿下态度强硬,一定要追究,那北疆将士的下场更是不堪设想。”
思飞追问:“北疆?北疆出了什么事?我还不知。”
方铮既然起了这话头,索性一发都说了:
“这事当真气煞人了。我们沙鸥郡这边,和官员们虽然有些不对付,但她们还不敢把手伸到军中来。北疆凤凰郡那边天高皇帝远,当地的官员和地头蛇早就偷偷摸摸,和祥麟国里应外合,打军饷的主意。
“当然,不是直接挪用银子,而是做空后勤的账目,拿着咱们这边的足金足两的银钱,说是买够了军需,实际上北疆驻军两手空空,据说去岁冬天,连棉衣都发不下来,伙食更是寒碜,那么冷的天气,只有些菜帮子、咸萝卜什么的。
“不幸中的万幸是,去年太冷了,就连敌方祥麟人也受不了,一冬免战不曾交兵,否则咱们这些缺衣少食的兵士,对上麟皇座下的精锐,北疆三郡的防线崩溃近在眼前!”
思飞听得倒吸一口冷气:“那……那后来呢?”
方铮道:“忠肃公殿下查得此事,已经联合四方守将和京中武官,上疏到禁宫之中,请云皇严惩北疆贪墨军务的各级文职官员,肃清社稷风气,为将士们做主。这其中牵扯到几家根基深厚的大家族,京城局势必然要动荡一阵子。”
思飞轻轻点头:“但愿这一次风波,能让云皇姨更重视前线战事,推出一些对军中有利的良策。这样一来,靖海军也能沐浴恩泽了。”
他的身份特殊,不能像方铮似的,全然站在将士们的立场,只顾着抒发情绪。而今年岁大了,他说的话也比少年之时圆融得多,寥寥几语冠冕堂皇的,让人指摘不出任何漏洞。
若是旁人看了他这般,少不得艳羡夸赞他处事成熟,可是方铮看在眼里,却明白他这样爽直跳脱之人,在独自面对那些隐秘挫折的时候,都经历过怎样的挣扎。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心头酸沉,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如何劝慰更好,只看着他如今瘦削了不少的脸庞,恨不得生出双翼,直接带他飞过山海,去那天宽地阔之处,释放出他真正的内心来。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
“思飞,我听说这些年,你在京城里再没跟别人好过,是吗?”
思飞眼光一转,带着嗔怪瞥了过来,这才现出几分鲜活。
“那又怎么样?你管我做什么呢?”
方铮又笑了:“那你说,你是不是在等我?”
思飞一赌气,转头正要否认,却被她抢先。
方铮笑意盈盈:“我也一直等着你呢。”
“哼,那又如何?”思飞脸上一热,只觉得有些尴尬,心里却是涨涨的,作势要走,“何必说这种浑话来嘲笑我。”
方铮拦住他的去路。
她收起嬉笑,望着他的双眼,急切又认真地剖白:
“这怎么能叫浑话呢?
“思飞,我从那年灯会开始,就确信我这心里装不下别人了!只是那时,我的成就,官职,能力,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又能拿什么来跟你谈未来呢?
“但是后来,去了沙鸥郡之后,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想和你在一起的心情,想保护边疆的心情,这不应该是二选一的。
“如今我不选了,我都要。”
思飞显然也是考虑得很清楚,甚至知道她会这么说。回答的话也仿佛是预言过的,没有任何犹豫,心绪也毫无波动:
“想要和我在一起,你要怎么谋划呢?做成一件事,总要交换,总要付出代价的。”
方铮不服气:“远的不说,就说你弟弟逸飞,他既能进宫领御医所的差事,又能和悦王世子成就姻缘,他交换什么了?”
“你不知道,逸飞当然也付出了代价。”
思飞把这几年,他目睹的逸飞和雪瑶的矛盾,两人的立场,雪瑶一面流连声色之地,一面服从公孙皇后的安排,纳了侧侍君进门,却也在宫中帮逸飞谋划做事……这些事的过程,简单说了一遍。
听得方铮把准备好劝他的言辞全然忘到九霄云外,她自己的脑袋也被这一系列炸裂消息占满,脸上一片懵懵的,语无伦次:
“啊……这……这……依着逸飞的性子,他竟然肯?”
思飞淡淡道:“若一开始就有压力,谁会妥协呢?只是他入宫这两年,做了些差事,也多了些见识,难免跟我一样,长大了,想通了。”
“别,别!”方铮慌忙拾起刚才的话,着急地保证,“我可是要板上钉钉地跟你说清楚,我这个人你是最了解的,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心一意,可不会像雪瑶那样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思飞撇了撇嘴角,那神情摆明了不信。
方铮又急切道:“就算是我到了经受不住考验的地步,那我们一大家子都看着呢,我母亲,祖母,我姐,都不会让我胡来,也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嗯,我信。”
思飞浅浅笑了一下,敷衍地应了,又比划火器去了。
方铮就在旁边绕来绕去,一会帮他抬抬胳膊,一会帮他填装黑硝,慢慢地说着:其实方家长辈早就心知肚明她的心意,只是碍着一些朝堂上不成文的忌讳,委屈着这桩姻缘,不能让她如愿。
她又说了一堆,这些年她是如何缠磨着母亲和祖母,如何努力做事,姐姐们是如何压榨她,接着锻炼她的借口,压着她干了不少脏活累活,她是如何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这才得到大家的首肯,才能回京来见他一面的种种事端。
思飞跟着她的话语,听她说得活灵活现,仿佛那些事在他面前上演了一遍,被逗得直笑。
笑闹之中,望着她一双笑眼,他那多年不曾敞开的心思,今天又是蠢蠢欲动的。
他总想去相信,总想去希望这个瞬间能成为永远,希望他们终究能以心中的情意感动命运,成全一对眷属。
“砰!”
标靶应声倒地,火烫的玄铁管还在微微颤抖,一如两人之间那无法平静,无法冷却的炽热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