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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善王府母子话机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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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皇城东,善王府内一片宁和。
这两日落过几场小雨,刚要暖和的天气又倒了寒。眼看都快入夏了,夜风一吹,还让人身上寒凉。晚膳时分,夜色便已笼罩大地,饭后坐在灯下,难免地让人犯懒,整个府里都静悄悄的。
善王流霜这段时间一直在家,用了饭后,也不让人打扰,径自回了自己的院落,坐在暖阁窗下,倚着小炕桌消闲。焚上一炉清香,亲手执壶摆弄着一道茶。
待了半晌,只听得窗外仕女行礼:“郡主万安。”
流霜向后稍稍挪了下,靠在窗沿往外看,只见逸飞正客客气气地向掌事的仕女问话。
“母亲可在?我正欲求见,劳烦姐姐通报一声。”
流霜看他这做派,活像个云皇膝下养出来的儿郎,简直忍俊不禁,出声对着外面廊下道:“我儿如今好大的规矩呀。在宫里办多了差事,回家娘儿们相处,还要打官腔?”
逸飞闻言,俊雅面孔稍稍一红,在母亲的注视下进房内而来,走到暖榻之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流霜自然之极地张开了手臂。
逸飞赶上两步,将母亲抱住,口中软糯糯地叫了声:“妈妈……”下巴放在母亲肩头,蹭到柔软的丝绸,脸上一热,眼圈就红了起来。
流霜收紧手臂,缓缓闭着双眼,轻轻抚摸逸飞的后背。
自从这孩子五六岁时起,她忙碌太多,归家太少,确实是亏欠了许多陪伴。只有书房收藏着那些来往信件,记录着他的成长,也隐藏着流霜这十年奔波生涯的辛苦和遗憾。
亲近一晌,逸飞就自在多了,问起:“妈妈这次回家能待多久?”
流霜心知,早晚要给他个交代,也不隐瞒:“外边那些事情都已经做完,如今时机也差不多了,这三两年之内,我应该都会在家里。”
逸飞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我明日回宫时报备一声,自此搬回家来住吧!”
陈流霜笑了笑,问他:“你如今做的是什么差事?两边来回跑,可吃得消?”
逸飞道:“如今跟着郑师傅,料理太子殿下的脉案。”
“嗯。小均懿的病情,如今如何了?”
逸飞稍稍犹豫。
他年岁渐长,知道家里和宫里的事情越来越多。他知道自己应该站在母亲这边,帮忙打探一些宫里的情报,让善王府势力的优势更强。
可是论及差事的立场,他又觉得云皇确实是个很和蔼的上司,对宫中的规矩分寸把握得很好,宫差内官们都感沐天恩,无有不满的。
再说太子均懿,她锋锐威严,在政事上态度更强硬些,可是她做事不爱铺张,性子也超乎常人的坚韧。若是这样的人能够长命百年,那么贺翎在未来的日子里,还会延续荣光走下去。
他斟酌着,道:“太子殿下的病情……也就……那样子。”
流霜低声笑了,逗他道:“那你慌什么?”
“……没有。”
逸飞正要辩解,想到母亲的手段,只怕她早就在宫中埋了眼线,知道他每日都在做什么,太子的治疗到了哪一步。
他心里没底,尽力想要说几句好些的:“殿下她心志坚定,在这几年的治疗中,无论行针施药有多痛苦,她都是咬着牙默默地配合,求生的念头很强。我觉得,在这般坚持之下,她一定能有起色。”
流霜“嗯”了一声,面色并不意外。
见逸飞总是偷偷看她脸色,就觉得好笑:“怎么,害怕妈妈让你做为难的事情?”
逸飞忽然明白过来,心念一松:“我知道,您不会的。”
流霜问:“哦?为什么?”
逸飞笃定:“因为您也支持太子殿下做储君。”
流霜并不意外,也没有任何为难的模样,却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呢?”
“若是没有您的支持,太子殿下她,绝不会有今日。”
逸飞这话,说得有些重。
但是若不这样说,总是像误打误撞说出正确答案似的,他需要母亲看到他,看到他已经长大,已经在这朝局之中,有力量改变什么了。
流霜当然明白。
她很少像现在这样,能有这么平静的心情,有这么多的时间,仔仔细细地望着她的儿郎。
其实逸飞和旭飞的眉眼是很有些相似的,在旭飞的少年时期,也常常这样在闲聊之中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见解。
当年旭飞说起来权势之事,是始终坚决站在善王府的立场上的,一旦有所得,便扬着双眉,颇为自豪。逸飞却是那种少见的人,尽管他身在局中,心意却能抽离在局势之外,用审慎的态度来看待这一切。
逸飞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口气都是沉沉的。他早就知道这都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但依然会情不自禁抱着悲悯之情,垂着双眼,为这事件中的每一个人的处境而思虑、担忧。
“太子殿下在各项大事上的主张,都不利于朝堂世家。如果太子殿下和陛下完全一条心,她大可不必冒着前途风险,赌上自己的性命和财资,去支持北疆战事。
“朝上的世家都不想开战,不想要一个动荡的局面,而我们家却一直是一力求变,希望开战的。只有保住太子,保住战事,社稷之上才会有更多的机会,给予善王一系的官员。
“所以,您在这时把我送进了宫中。
“此时正是太子殿下病症焦灼之时,御医所那些庸才束手无策,唯独郑师傅能解,却苦于病情拖延已久,一时半刻没有明显起色。所以,很多人都在质疑郑师傅的能力,也想要榨干太子最后一点余力,来为她们的将来铺路。
“可以说,此时若无外援,太子危在旦夕。
“您送我进宫的意图,就连秋絮叔叔都明白,这是将我栽成一棵大树,来荫蔽郑师傅,让她不被那些庸才搞出的杂事搅扰,能一心一意研究太子殿下的病情,早日将其治愈。太子殿下一旦回到朝堂上去,定能稳住局面,给边疆战事竖立一个主心骨。
“我接触了太子脉案之后,一直有种不协调的感觉。我觉得太子殿下对郑师傅的全情信任,也有些表演的意味,显得太过了。我想,这不止有着急治病的缘故,还有想要传达给您的缘故。在深宫禁地里,若是不把动静搞得夸张一些,又怎么好吸引人注意呢?”
流霜会意一笑:
“你看得很清楚,也想得很明白。御医所这十年来的乌烟瘴气并不是偶然,而是半云那不合格的制衡之道搞出来的乱子。在宫外,离谱的事情还更多呢。
“如你所说,小均懿若是真能渡过眼前的难关,顺利接手这破烂摊子,确实能省去我许多辛苦筹谋。
“半云这三个皇女都很聪明,资质是不错的。但是,老大邬瑶过于自珍自重,不敢身临险地,缺一份勇武。老三俐瑶呢,年纪太小,根基浅薄,又缺一道人和:她那外戚贺家,两房争斗不休,纯粹拖她们父女的后腿,更不要提为之助力了。她能在岭南之地躲好清闲,已是最好的归宿。
“只有小均懿这家伙,性子果决,很有些将帅之风,若因为这病情短命,我看这贺翎社稷也是难以为继,说不好听的,顷刻间就要天塌地陷。这件事的关键,就系在御医所里,在郑华铭一人之身,我和均懿早就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也不用表演,她是真着急,想早日痊愈。
“可是治病这种事,也是急不得。她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一点点时运。这也是旁人帮不上的东西,所以只能是耗着日子,干等着一个转运的天时了。”
逸飞点头承诺:“您放心,我定会努力,助郑师傅掌握御医所,恢复杏林国手聚集之地应有的秩序。”
流霜眼光一闪,动了动嘴唇,却没说什么,只是低声应了一声。
逸飞没有注意到这节,他正在好奇:“妈妈,您是什么时候决定启用我做事的?难道是在当年,和悦王府误打误撞定亲的时候,就算定了现今这些事吗?”
流霜拍着桌角,哈哈大笑:“哪有这么早,把我当什么了?我又不是紫微观里那些算命的。”
紫微观乃是贺翎最高等的道场,其中道法高深,掌门之人都被历任翎皇拜为国师,在日月星辰之道中推演国运,一句话便可定人一生,甚至能左右皇帝的决定。
可在流霜口中,却是随意调侃一句“算命的”,一点敬畏都没有。逸飞也正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只觉得好笑。
娘儿两个且说且笑,流霜便趁势教导:
“逸飞,你且记得,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从咱们跟悦王府结盟之后,到现在也经历了不少,这其中有巧合之利,也有人力之功。我做的事能成功,不过是我看到了能运作的地方,就下手试试,尽量去做成而已。
“今后,你自己面对为难的事,也不要急躁,且慢慢拆解,走一步看一步,积跬步而致千里,什么困局也能解得开了。”
逸飞知晓,母亲虽然把做事的道理说得这般简单,但是在困境之中,人是很难保持这样稳定向前的。母亲过往的经历中,一定还有许多没说出口的困难辛苦。
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关。
这么回头去看,他在宫中的经历,也只是笑谈。
逸飞便说起:“妈妈,之前我给您写信,说想要退婚的事,如今我改了主意。既然大家的目标都是一致的,我们和悦王府,还是用这门姻亲做纽带最好。”
流霜本来申请和蔼,带着笑意,后来面色渐渐变得凝重,认真地询问:“如果你只考虑利益的结合,这买卖可不划算。”
逸飞明白她的顾虑:“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也要寻个机会,跟雪瑶算个清楚。”
流霜平静地应了一声,劝道:“倒也不必算太清楚。这天下妻夫,至亲至疏,自有一番道理。不说旁人,且看我和你爹爹,你觉得咱们家气氛如何?”
“母父恩爱,手足和谐,是很好的呀。”
流霜方才有些紧绷,此时听逸飞毫不犹豫的回答,神态一下就放松下来,面上又带了笑,道:“果然你还小,看不懂这些呢。罢了罢了,你和雪瑶的事,不必请示我,你们自己把握吧。现在最紧要的还不是你这边,而是你二哥。在家留了这么多年,该早点打发他出门才是。”
“啊?您看中了哪家?”
“还能有哪家?”流霜笑道,“你二哥难道是随随便便,找了哪家就能嫁出去的?”
“是方三姐姐?她回京了?”
“快了。”
“快了是多快?什么时候?”
“这个嘛,说来话长。”
流霜看他急切的样子,比说他自己的婚事还热忱,就知道他还没有真正在儿女之情上开窍,倒也放心。于是来了兴致,慢慢与他拆解最近发生,还未在京城揭开的一系列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