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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事纷繁禁宫现时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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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治二十八年,兵荒马乱一个春天里,北疆从大败的阴影之中逐渐走向平定,边境仍然时不时会有小战,但不甚频繁,也不成气候。
朱雀皇城之中,均懿经过短暂休养调理,又回归到了朝政事务上,如往昔一般,忙碌在案牍之间。
云皇温和仁厚,母女之间又无芥蒂,从来没有因北疆的败绩而苛责太子和东宫派系,一直怀柔安抚。长此以往,朝堂上的质疑声音也平息了不少。
贺翎上下,似乎都在修复向好,只是朱雀禁宫的宫差们,最先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今年,宫中人员缩减了将近四分之一。
这其中,有一批是到了外放年纪的宫女,按照宫规各奔前程。有一批是各宫贵人、前朝太郎君身边积年的管事宫使。她们有的是被宗室各家接去,作为晚辈的教习;有的是家里晚辈供养,互相接济以全天年;有的是因太郎君薨逝,自觉人生无望,便出宫修行。
总之,千里长宴终须一散,旧的时光一去不复返,新的生活之中,自有新的难题。
从春到夏这几个月的时光,宫中只出不进,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内廷局本该遴选新人,补充空缺的,可今年不知何故,并没有纳新,却是收紧了点卯出勤的制度,把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监察十分严苛。
非但如此,这一季的薪酬发到手里之后,不少宫差甚至内廷官吏都发现,月钱和一些小额的赏钱也被削减了。
于是宫中悄悄兴起传言:因为北疆战事失利,朝堂要在各处挪钱,重新打造边军,说不定下一季的月钱还要再减少呢。
不管信与不信,在这无奈的趋势之下,宫差们的情绪都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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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之中,御医所小院打开了院门,“吱呀”轻响。
太子殿下昨夜召华铭师傅前去,到了这时还未归。逸飞知晓太子殿下的情形凶险,为了不受药瘾的摆布,一直在强忍着。华铭师傅用针石手段,是为了理顺她的气息,坚定她的心志。想到这些,总不免在心中敬服均懿的魄力,也为君臣两方的处境惴惴不安。
这天气眼看要热起来了,太阳一出,晒到哪里,哪里就立刻蒸起热风来。逸飞把披在肩上的棉袍除下,恰好被侍从看到,接了过去。
他又走出去几步,想远远眺望一下宫道尽头可有人影,忽然听得水缸旁边稀里哗啦一连串重物落地的声响。随即听得阿荔在抱怨:“怎么回事啊!吓我一跳!”
他便回身去查看。只见是小院那粗使的隶伕在莲花压井那里打水,不慎打翻了水桶,人也栽倒了,带翻了一些杂物。阿荔一脸为难和不耐烦的模样,正在把摔到泥水里的东西捡起来,看也没看那跪趴着的人影一眼。
逸飞从不会在这等小事上纠结,吩咐侍从去帮忙:“又没什么要紧东西,你们都捡出来,等下用清水洗净晾干了,照样好用的。”
那闯了祸的隶伕,仍然跪在地上的泥水里,额头伏地,全身止不住颤抖,牙关都格格作响。
“你没事吧?”
逸飞方才看着,就觉得他的模样有些怪,走近两步看得更清楚,他那脸上和脖颈里都红通通的,看似很热,人却止不住发抖。
“这个季节发高热?不妙了。”
逸飞心里一紧,也不计较隶伕低贱,直接蹲了下去,伸手就去触碰他耳后的脉搏。
隶伕瑟缩了一下,恨不得把头扎进地面之下。逸飞见他是恐惧过甚,担心他误会自己做的事,放低声音,轻柔地安抚:“你是因为生病了不舒服,才打翻水桶的是不是?别怕,我这是看你的病症,不会罚你。”
隶伕是官奴中的最末等,朱雀禁宫之中最底层的群体,身份低贱如土,比牲畜的地位还不如。
官奴的来历各不相同,只说这些男子官奴的话,有的是罪官家眷亲族,有的是在官司中被抵为财产的,有的是被军中认定逃兵……
总之,无论来自哪里,一朝入了奴藉,便都是一样难以翻身。
奴藉的男子,也要经过筛选和分流,决定各自的去处。
上等官奴姿容出众,出身门第也是极高,一般都入宫为侍。若得到贵人的赏识和庇护,倒也有改头换面的好机会。或辅佐十二殿下,或有份差事供职内廷局,也有可能被皇上皇女、宗室贵女宠幸,纳入后宫后宅之中,除去身份桎梏外,倒也过着富贵的生活。
中等官奴数量众多,大多是良家出身,被家门牵连获罪的年轻郎君和未婚儿郎。只要是年纪相貌尚可的,尽归于教坊司。这些人的归宿会更难堪一些,或是在宫中和各宗室各家中做倡优,或是在官方背景的秦楼楚馆之中为官伎,但细说起来,前途还是有网开一面的可能。
至于下等官奴,被筛选剩下的可能性就多了。
有这么一批下等官奴,或者出身寒微,相貌平凡,身无长物,或者言语不伶俐,身子也粗笨。若是将这些人一并处死的话,显得太过浪费,总归宫中有很多杂活粗活也需要人去做,内廷局便将他们置于一座叫“沐恩堂”的暗室之内,摘除男子之物,以取代剥夺性命的大刑。
在内廷局的文书中,此刑被称为“荣身”,这些隶伕的籍册也随其名,叫做“荣隶册”。因为他们本身没有资格活下去,是皇恩浩荡,姑且放过了这条性命,还让他们享有为禁宫出力的尊荣。
隶伕都属于内廷局隶役司管辖,哪里需要,哪里做工。修缮、搬运、抬轿辇、收污物等粗活贱役,都是他们在做。一旦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任何前途和翻身机会可言了。在繁重的劳作中不幸染病,甚至殒命,在荣隶册中,不过寥寥数语记录:
“隶某,某宫某苑役伕。某年某月入宫,某年某月某事,毙。”
譬如这御医所药房小院里的隶伕,倘若是摔倒时将水桶摔坏了,就连水桶也比他们金贵。他们的活计没有别人分担,生病了还要勉力继续做,做到只剩最后一口气,倒下死了,倒也罢了。
虽然这些人的处境,和贵人们天壤之别;虽然他们丧失了名字,残缺了身体,但既然今日逸飞看到他们生病了,心里便只当他们是病患,并不计较这些身外的名分,也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果断出手诊查。
隶伕趴在泥水里,高烧令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逸飞已粗略诊出病因,归于寒冷风邪,想必是前段时日受凉,一直未曾得到处理,酿成今日高热。先让侍从紧急施救,给他灌了些药,简单清理了一番,换了衣衫静卧在侍从房间中,再去给他详细把脉,小心探查隐患。
这时候才忽然想起,问侍从道:“咱们院中不是该有两个隶伕?这个病得严重,另一个呢?”
这两个侍从出身善王府,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平时根本没有正眼看过这些低贱之人。逸飞见问,他们也答不上来,不禁心有惴惴地猜测:“该不会是……另一个病得更重吧?”
是有这个可能。
逸飞面容严肃,立起身来,态度少见地强硬:“你们赶紧佩上辟邪的香囊,戴上辟秽面纱,去隶役司走一遭,把这些药包交给监役女使和典工大人,对她们说:隶伕之间传了时疫,病情严重,倘若不管,恐怕要误大事。”
“是。”
逸飞还是不甚放心,又殷殷地嘱咐:“在隶役司里,或许有很多已经发病或染了病的患者,你们去的时候也得注意,不要贸然深入庭院,注意自身安危,千万不要过了病气。”
吩咐了侍从们,又让夏宫使和阿蘅前去景阳宫和兴庆宫两处,对德贵君和梅长信报信,他自己则带着阿荔,在小院中点燃辟瘟丹,用芳香的草药烟气来驱散污秽。
忙了一阵,休息下来,阿荔奉上紫苏茶,心有余悸道:“还好郡主英明,一早就有准备,不然咱们一院子都染了时疫可怎么好?”
逸飞也是庆幸,自己这准备没有白做。
在清明节前后,他就防着宫中季节交感之时会有时疫,自发地配了一些芬芳驱邪的药物,做了些香囊给小院伺候这几人戴着,隔三差五用苍术艾叶水煮洗纱巾,打算随时用来辟秽遮面。
只是,之前怎么没有想到?最低贱的隶伕们,是暴露在最不安全、最不干净的环境里。若病症从他们身上传开,那么整个宫苑都要遭殃的呀。
逸飞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打发阿荔多煮一些紫苏茶,给大家分着喝,自己捧着茶杯坐在正房出神。
华铭正好在这时归来。
“怎么大早上薰起苍术艾叶?是谁不舒服了?”
“师傅,”逸飞迎上去,和她保持了一些距离,“时疫将发,病根在冬春交替的寒湿之气上。咱们院中的隶伕已经高热晕倒,我担心今春大家都不好过,待会等人从隶役司和景阳宫回来,咱们看看情况,大概商量下对策,给内廷局交一份文书说明此事。”
华铭有些忧心:“走这个流程?可能会很慢。”
内廷官员,向来是只对上负责,不对下关怀的。虽然宫规上明文写着,所有内官都有义务呈报内廷之事,内廷局也会回应公文,接手这些事务,但实际上,这种从下往上报事的文书,往往无人重视,只是发一封例行公事的回执,再不见提起。
历年以来多少事情,就是这样被搁置在那里,久久不见重视,就拖垮了当事之人的耐心,拖到不必再办了。
指望内廷官员自觉自动?希望渺茫。
不过逸飞这几年在宫中做事,长进也是不少。刚才让侍从去隶役司的说辞就是“隶伕们生病会增加麻烦,被贵人发现耽误差使,隶役司会被问责”,而不是善心啊仁德啊这等正义的虚辞。
其实,若想做成此事,也可以让御医所那些品阶较高的大夫,给文书签名,盖了御医所印鉴去提请。只是御医所中大多都是拈轻怕重,拜高踩低之辈,逸飞已经不指望她们了。
如今,正是他行使宗亲权力和御医职责的绝佳机会,他决定把事情扩大,必要大张旗鼓地办成,才可以纾解心头这多年闷气。
“师傅不要担心,我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