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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花逝·微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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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壹】
自那日之后,我便很少能见到翼。我几乎寻遍了整座宫殿,最后终于在西宫找到了蜷缩在最里一角的翼。
当我走近时,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西宫啊,他们竟把姜后安置于此,他们竟会让姜后的最后几日在这里度过。
破败的门窗,西宫的牌匾歪歪倚倚地挂在宫门的上方,门上布满了蛛丝,远远的便能闻到木质腐败的霉味。
实在可怜姜后。
我走到翼身前,轻轻伸手拨开落在他头上的蛛丝,不觉一阵心疼。然后我也在他身前坐下。
我听到他唏嘘不已。
他说,为什么他们那样残忍,为什么明明我才是这里的王,却始终没有权利决定任何事情。
他说,这还是不是我的天下,我甚至连一个自己最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
他说,我分明已经退让,我已经答应把梓童打入冷宫,关到这个鬼地方来,为什么他们非要置她于死地?他们连一个弱女子都不放过,她可是原来的王后。为什么?
他说,巫蛊是冲我而来,我都不再追究,他们又何须如此费力?况且我根本不相信这会是梓童所为,定是有人嫁祸。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小愿,小愿,小愿…
是,是…
我看着翼已然泣不成声,自己更是痛不欲生。他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他不知道,这一切其实都不是群臣的主意,他们这样憎恨我,又怎会让姜后去死?都是那个狗奴才费仲,一切都由他操纵。
翼也是这般信任我。
第二日,翼便大病不起,口中只知一遍遍重复那句“到底为什么”,任宫中御医都无可奈何,只得一切听天由命。
亦是那日,伯邑考随他父亲西伯侯入宫探看帝辛。我知道,其实他是来找我。
我引他到摘星楼,以便掩人耳目。
终于,我等到了期盼已久的那句话,只是,这句话来的太不是时候。
他说,妲己,跟我走,就趁现在,趁帝辛病重。
我看着她,许久,我说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我说,翼他…你亦知道帝辛病重,我怎能在这时弃他于不顾?至少要等他病好。
我看着伯邑考,我希望他能理解。可谁知他竟会问,你可是爱上了帝辛?
不不,我说,不是爱。这些日子他待我万般好,我只是不忍。
我说,我等了你许久。
他笑笑,我放下大半的心。我听到他喃喃地说,那他呢?
他爱的是姜后,姜后一死,他伤心过度才得此重病。
【拾贰】
那日后,伯邑考便天天跟随他父亲进宫探望翼。
不出几日,翼便康复。我如释重负,以为一切终于可以结束。殊不知,翼病好后却性情大变。
我开始以为那只是他用来发泄性情的方式,过些时日,等情绪恢复,也自会好起来的。可谁能想得到,他居然真的建了酒池肉林,从此夜夜笙歌,不思朝政,甚至开始热衷于炮烙醢刑,染上使人看不透的残忍。只是我始终不肯参与其中,还嫌抓在别人手里的话柄不够多吗?又有谁知我这只“九尾狐”还会搞出什么名堂。呵,我始终明白需洁身自好。我都记得,这是姜后所教。
那日上朝,群臣觐见,又如许久前的那个早上。他们跪在翼面前,永恒不变是那句“大王请三思”。
他们说,切不可让苏妲己这个妖妇做我大商朝的王后,践踏我朝尊严,毁坏我大商命运。
他们说,姜后之死全因此妖妇而起,大王万不可受此妖妇迷惑,当迷途知返归于正路。
他们说,她是一代妖姬啊大王,要吸取前车之鉴,今之妲己实如先夏之妹喜啊。
那日,翼在大殿上大发雷霆,更是斩了数位老臣,用以杀一儆百。
他将案上的奏折一一扔下去,他说,到底你们是这里的王还是我是?
他说,你们干脆连我也一起杀掉算了,你们那么有本事。你们不是都很有本事的吗?
我向群臣看去,看来如今也只有比干才能真真正正帮的上翼,只有他尚且清醒着,只有他了。
只是费仲更是在大殿上耀武扬威,得风得雨,甚至时常火上浇油。显然,他看出了我的想法。不出几日,他便想出了谋害比干的办法。
我不得不说,这个方法还真是一举两得,连我一起都会变成罪人,名扬千古。
那日他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一连谄媚,他说,大王,前两日我听娘娘说圣人之心有七窍,娘娘很是好奇。娘娘还说,当朝称得上圣人的最属忠臣比干了。
他说完便看向我,眼神里有着我描述不出的笑意,使我欲哭无泪,心中百转千回地痛。
随后翼便转过头来问我,梓童…小愿你果然有兴趣么?
我不语,我从没想过,翼会变得如今这般残忍。
怎么?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很好。我看着他,良久,才故作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我看向比干,若不是我当日的唐突,怕是也不会又使一名忠臣丧命至此吧。
【拾叁】
那晚,伯邑考来找我,我亦决定同他一同出走。从此逃离争奇斗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世界。
可谁知,翼突然闯了进来。他说,苏妲己你竟敢背叛我,枉我对你这么好,你竟勾搭别的男人。
我看着他依旧透彻的瞳孔,心微微作痛,许久,我才低下头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我当时只觉心痛,他到底是那个我当日在醉仙亭偶遇的落寞少年,还是世人口中怨声载道的商纣?
我以为他会杀了我,可他没有,他处死了伯邑考,用最残忍的方式。我不知是该感谢他饶我不死,抑或痛恨他杀死了我最爱的人。
他下令之后我一直盯住他的眼睛,还如当初一样透彻。当我的眼泪终于承受不住从眼眶里流出来时,他突然过来抱住我说,梓童,对不起,我只是太爱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他实在是太爱她,至死不渝,我已习惯他常常错唤我作梓童,我理解。我曾经又何尝不是总会不自觉地把他错当作伯邑考。
【拾肆】
四十六年一月廿日,我知道那一日迟早会来的,只是我没想到,姬发选中了这一天,他是这样爱他的哥哥。
那日,姬发带领数十万大军攻破朝歌城,血流成河。我一人坐在摘星楼,奏着当日在普照寺伯邑考教与我的那首古曲。
五日后,姬发杀上摘星楼。我莞尔,站起来看着他,我说,你长得像极了你的哥哥。
我说,你还记得一月廿日。
他走进几步,我看看他手中的剑。他说,是,我永远不会忘,这一日是哥哥的忌日。然后他扔掉手上的剑,他说,你走吧,从此隐姓埋名,去过自己的生活。我会昭告天下,说是一代妖姬苏妲己早已病死宫中。
我一惊,突然想到了翼。我问,他,帝辛,他现在怎样?
他说,他已被逼至鹿台,怕是已死。
他说,你还不走?再迟便来不及。
我莞尔,你哥哥已死,我活着又有何意义?不如你杀了我,百姓也不会使你为难。
我说,不如当街处死。
【拾伍】
三日后,我跪在断头台上,不恐慌,不挣扎。我仿佛听见他说,我一直在等你。我仿佛听到他说,此后,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们在一起。我含着笑,看着重重人群之后的夕阳。我说是,永远,我等这一天等了许久。
伯邑考,你不会知道,我等着一日等了许久。
我看着人群后的落寞的姬发,眼泪倏然而下。当刀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身子一轻,然后我看着我曾经的身体倒下,殷红的血从刀口流出,而我的灵魂化作一只蓝蜻蜓,身不由己,不知飞往何处。
当我的翅膀终于停止了扇动时,我看到了他。他跪坐在普照寺的大殿上,口中念念有词。随即我觉得眼睛一阵剧痛,身子翩翩然落上了他的肩膀。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问,是你吗?梓童。我终于等到了你。
而我也终于知道,原来,那日死于鹿台之火的并不是子辛,而是已经疯掉的穿着皇袍的费仲。
很多年之后,再没人知道。曾经,曾有只蜻蜓枯死在一个僧人的肩上,它的血和泪沾湿了他的半面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