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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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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走出地牢,已近傍晚了。程时玟一抬头,一小片雪落在了他眼睑上,冰凉的化开,让他刚刚发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下。小雪节气刚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便如约而至了。
怀卿看了看程时玟,经方才那番对话,他知道,他家公子已经证实了心中的猜测。那殷羊恐怕正是公子多年来心心相念以为死去的“景儿”,至于为何没死又成了沈殷羊,此刻,这俩人一样琢磨不透。
“怀卿,我去看看她。父亲那边,你先瞒一瞒,等我确认后自会和父亲交代好这一切。”程时玟伸出手接了接纷纷扬扬的雪花,轻声道。怀卿虽是当年程父安排在程时玟身边贴身保护他的人,但这么多年,他与自家这位公子早不仅是主仆,程时玟信任并依赖于他,他亦如此。
程时玟径直穿过内宅,快到后院时又折回了他的房间。取了一件黑狐大氅拿在手上,临出房门又退回到桌前,把他房中下人给他摆放的糕点用纸包了揣进怀里,然后才又重新穿过后院,穿过树林,踏着雪沿着他家和校场后山小路大步走去。那日怀卿将殷羊劈晕后,便被藏在了校场后面的这座山林中。广陵城三面环山,一面环湖,城四周大大小小的山林繁多,这座山只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座。加之它地处偏僻,又接连着都尉府和校场,无人会来此赏风景。程家对这座不起眼的小山确实加以利用了,山上埋葬着程家祖上以及在为他家死去的将士,因程家历来低调,并没有每一个坟冢都立碑,有的甚至坟冢都没有,只在山顶用石头修了一个较大些的陵墓,也只有三间房般大小。陵墓四周被石墙围着,石墙上密密麻麻刻着名字称谓及其生平,有的已经剥落不识,有的则像是刚刻上。陵墓前面有三块大理石墓碑,也是刻着程家嫡派先人的名字称谓。然而,这个唯一有着墓碑的陵墓实则一具棺木也没有,这里并不用来埋葬逝去之人,只是用来刻上名号罢了。程时玟飞步走到了山顶,由于走得太快,加上天气寒冷,他竟面色通红,气喘不已,在来的路上还差点跌了两跟斗。他在陵墓前站立了两分钟,均匀了呼吸,拍了拍身上和头发上的雪花,把那件手上的黑狐大氅披在了身上,随即绕道陵墓后方,在一面石墙面前,用力拧了拧底下的花纹雕饰,石墙便开出一条缝隙,程时玟侧身走了进去,石墙又合上了。
陵墓里面一片漆黑,程时玟点亮了石壁上一根蜡烛,然后拿着蜡烛沿着一条向地底下深入的石梯走下去。这里面竟是地下密室,每一间密室之间并不相通,不仔细看,连密室的石门都找不见。前日怀卿将殷羊劈晕后,程时玟便示意让怀卿把她藏在这密室里,然后程时玟回府连夜与他父亲安排处理刺杀后事。直至昨日晚见过他父亲后,才和怀卿来见过殷羊一次,当时殷羊被怀卿迷晕,简单处理了伤口,程时玟又重新用药物给她敷上包扎好,密室里陈设简陋,只有一堆稻草席被,程时玟给她厚厚盖上后才又和怀卿离开。走出陵墓,怀卿还问:“公子能确认吗?或许只是长得有些相似?”当时的程时玟并未直接回答,只摇摇头说了声“走吧。”
可今日,经过地牢里青璃那一句“八年了”,程时玟的希望又多了几分。若是八年前景儿没有死,而是被人带走藏起来了......这八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程时玟一时无法去想,也实在想象不到。他现下只想赶紧走到殷羊面前,想看看她的伤如何了,想问问她这么多年都在哪儿,经历了什么,想知道她还记得些什么。他现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去确认殷羊就是景儿。
程时玟举着蜡烛,径直走向了最里的一间小密室,按动开关,然后一手推开了石门。殷羊被这突然闯入的一束烛光晃得眼睛一疼,闭了闭眼,才重新睁开看清了来人。程时玟里面仍是那一身青褐色衣衫,只是这时披了件狐皮大氅,发梢还有点余雪正在化去,看来外面已经下雪了。他那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却不知道是因为烛光衬着还是被雪天冻得,竟有些红晕,而且莫名带着些滑稽和喜庆。殷羊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自前日她被偷袭受伤,后又被擒住,被问了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她就总觉得这程时玟奇奇怪怪。当她从那稻草席被中醒来,发现眼前一片黑暗,适应了一会,才看清四周只有这破草席和一个小石桌,石桌上有个水壶还有些应该是装着药材的瓶瓶罐罐。她双手在背后紧紧捆着,大腿上受了伤,但小腿也被紧紧捆着,动弹不得,废了半天劲儿才起来坐在这草席上,心里想着程时玟没带她回程家府中,怕人多眼杂她会被营救,自是会把她关在秘密严守之处,这里怕是校场的地牢。然而她今日醒了数时辰后,都不见有人,在这黑漆漆的牢里,又饿又湿冷,直到刚刚那一束烛光进来,殷羊才感受到一丝烛火的暖意。
程时玟见殷羊带着奇怪的眼神冷冷地打量着他,他来时心中奔涌的千言万语反倒是卡在了胸口,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用手中蜡烛点亮了石室墙壁上的蜡烛,然后把手中那根放在小石桌上,走到殷羊的面前蹲下,不紧不慢说了句:“你醒了?”然后伸手准备去掀开殷羊衣角,想查看她的腿侧的伤。
“你干什么?”殷羊身子一侧,躲开他的手,厉声问道。她醒了发现自己腿上裤子被撕破,伤口处上了药,便猜到肯定是程时玟吩咐人做的,但她完全没往是程时玟撕开她本被刺破的裤子后亲手给她上的药这方面想。虽说她并非是忌讳男女之别,从前她与晏和受伤,也会互相换药,但晏和与她一同长大,自小亲近,可这程时玟刚因刺杀相识,又对她说过那样奇怪的话,现下又想查看她伤口,殷羊自然排斥。
程时玟惊了一下,意识到现下殷羊醒着且视他为敌人,于是有些慌乱又无奈的伸回了手,然后抬眼看向殷羊。本来他走进殷羊面前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很近了,加上刚刚伸手想查看伤势,这下一抬头,程时玟与殷羊两脸之间只隔了一拳的距离。程时玟看着面前这张小小的脸庞,五官明明都一样,可是却哪里也不像景儿。景儿的脸虽是小小的,却是肉扑扑红彤彤笑盈盈的,可眼下这张脸,清瘦苍白,并且一脸惊恐厌恶的表情,眼神里满是戾气地怒视着他。
殷羊心里很是震惊,看程时玟的动作,确系是他为自己上的药,那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划伤,也是他涂的药?她下意识抬起被捆住的双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脸,程时玟柔声道:“放心吧,不会留下疤痕的。”
殷羊莫然,心里想,“呵!谁在乎这小小的疤痕!”可她见程时玟凝视她的表情,很是奇怪,就像受伤的不是殷羊而是他一样,眼神里似乎是心疼,噢,可那一脸悲伤是怎么回事?殷羊扭开了脸,不再和他对视,她确定自己确系是感受到了程时玟一脸悲伤地凝视着自己,虽然她不明白,但是确定了程时玟现在不会伤害她。
程时玟有些无奈,站起来退了几步到石桌前,把那几瓶药拿在了殷羊面前,又绕到石室对面墙上,拿下了殷羊的一把短剑,轻轻把困住她手臂和小腿上的绳索挑断,然后说道:“你自己换药吧。”
这下殷羊更震惊了,程时玟竟然解开了她,她环视了石室周围,忍不住问道:“你那位武功高手不在,你解开我,就不怕我趁机杀了你吗?”
程时玟蹲在她面前,把手中那把短剑放在了殷羊身边的草席上,还是那句:“你先换药吧。”然后竟站起来,走回中间的石桌旁坐了下来,不再言语了。
殷羊这次倒没有拿剑刺他。一则她手脚刚被松开,又痛又麻;二则那怀卿虽不在这间石室,但她想着这毕竟是程家地牢,必定大批守卫在外,不敢轻举妄动;三则程时玟对她并无恶意,且态度转变之快,让她好奇。于是殷羊松了松手,拿起面前地上的药瓶,解开了腿上的绷带,箭伤处理及时,伤口并无溃烂,看来程时玟给自己用的是上好治伤良药,再换上几日药便可痊愈了。殷羊重新换好了药又包扎好,程时玟只是远远坐着看她,见她包好放下了药瓶,又道:“那瓶白色的,是去疤除痕的良药,涂在脸上和脖子上。”
殷羊看了看那瓶药,又看了看程时玟,看不出程时玟还挺在乎她的样子,殷羊恩仇分明,程时玟眼下救了她,便拿起那瓶药对他说了句:“多谢!”
程时玟见殷羊终于放下了些戒备,欣慰了些,却也没有再说话了。殷羊涂完了药,见程时玟在石桌旁坐着,只盯着闪烁的烛光。眼下氛围很是安静和谐,殷羊想起前日被擒时程时玟问他那些奇怪的话,便想好好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咳咳......”殷羊清了清喉咙,在草席上往后靠在了石墙上,问道:“那位景儿姑娘与我长得很相似吗?”殷羊心里想的是程时玟如今这般救她照顾她,恐怕也是因着那位景儿的缘故。
程时玟从烛光中回过神,看着殷羊那张脸。现下殷羊终于能好好和他交谈了,他回答到:“很相似。”顿了一下又道,“又不相似。”
殷羊看着程时玟,他继续说道:“外表相似,可脾性却天差地别。”
“你这话倒像是在损我脾性差。”殷羊嗤笑了一下。
程时玟没接这茬,兀自看着殷羊,继续娓娓道来:“景儿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儿脾气,从小贪玩,不爱女红,每日跟在她父亲兄长后舞枪弄棒的。倒也不奇怪,她是将门之女,其母亲也曾拿枪随夫出征,她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
“你们从小便相识?”
“算是吧,每年我都会随父亲去她家两三月,与他兄长一起学文练武,与她也自幼相识了。”
“原来是青梅竹马的情分,难怪你会对我手下留情了。”殷羊想既然景儿与她长得相似,程时玟会错认了也正常,只是如此说来他与这景儿很久未曾见面了,于是问道:“那后来呢?”
程时玟怔了一下,把目光移向了桌上的烛光,声音也颤抖了:“后来权谋之争,她家惨遭灭门......”
殷羊也吃了一惊,终于理解程时玟见到她时为何那般失态了。见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殷羊心想恐怕是些痛苦残忍的往事,她囫囵了解个轮廓就已觉结局凄惨,便不想打听细节了。只是,现下她因长得与那景儿相似,程时玟才暂时放她一马,可她终究是刺杀他的敌人,且殷羊也不想冒领一个惨死之人的人情。便对程时玟道:“程公子重情重义,可我殷羊是殷羊,景儿是景儿。”突又觉得语气重了些,毕竟因着景儿程时玟救了她,于是缓和温声接着说道,“我虽同情程公子与景儿姑娘的遭遇,但还是劝公子早日放下。”
程时玟看着她,果然讲了这许多,她什么也不记得,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碰巧长得一样又正好她八年前与青璃相识一起拜师学艺?程时玟本来燃起的希望又灭了几分,但他不愿放弃。他已经错过一次,这次一定要弄明白。他站起来又走向了殷羊,半蹲在她面前,问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这一问倒让殷羊有些心虚,但一想,我记不记得与你有何关系,便道:“自然记得。”
“你何时到校林宗师门下拜师的?”
“自幼便在。”
“你何时认识青璃的?”
“自幼相识。”
“你何时到宰相沈家的?”
“自幼......”
程时玟连续快问,打乱了殷羊的节奏,直到听到沈家,她才反应过来。她一把上前抓住程时玟手腕:“你如何知道青璃的?”
程时玟看了看用力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殷羊继续:“你抓住了青璃?你把她怎么样了?”原本她跟踪程时玟到后山,看到程时玟有备等着她时,便猜到刺杀计划恐已暴露,晏和他们恐怕已被察觉。但殷羊没想到的是,从青璃进入客栈后便暴露了。
“她没事,只是受了些皮肉之苦,已经让人医治了”程时玟没有去松殷羊的手,只让她紧紧握着。
“是青璃告诉你宗师的事的?”殷羊当然知道青璃不会背叛她,只是她恐怕被套话了。
“她什么也没说,是我猜测的。”殷羊松开了手,程时玟继续说道,“你八年前才到沈家,你难道不想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吗?”
殷羊震惊地看着他:“你如何确定我八年前才到沈家的?”
“我猜测的。”
“那你又如何敢确定你猜测的是对的?”
“不敢确定。”程时玟指了指自己心脏位置,“这里......我的心里希望猜测的是对的。”
殷羊睁大眼盯着程时玟,她自然明白程时玟希望的是什么,可她知道那不是真的,她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小时候的事情她虽记得不真切,但她知道自己绝不是程时玟希望的那人。不过程时玟这么想眼下也不是坏事,或许可以利用他救出青璃,逃出广陵。殷羊一边琢磨着,一边装作无辜道:“我不是你希望的那样,幼时之事我虽不记得了,但程公子肯定是认错人了。”
程时玟听她说不记得幼时之事,心里几乎已经认定了。便道:“没事,我会帮你慢慢找回记忆。你现下还能记得哪些事情?”
殷羊虽能感觉到程时玟眼下的情感不像假的,的确是真心想帮她的样子。但她素来谨慎,这次刺杀都能被程时玟识破,她和青璃均被抓住,其他人还不知下落如何,可见这程时玟并非简单角色。即便她与那景儿姑娘确实相似,但万一程时玟察觉出她并不是,恐怕难以脱身。殷羊心想,不能叫程时玟套出更多的消息来。便道:“我只记得在宗师门下学艺,后又才投身于沈家的,并非八年前到的沈家。”
程时玟听后倒也没怀疑,他也本是猜测是沈家把她带入宗师门下,如此看来并不是。又问道:“那你还记得怎么到的校林宗师门下?”
“记不太清了,宗师说是路边随手救回的我,旁的便没有对我多说了。”殷羊此刻不想让程时玟知道她和沈家早就熟识的关系。便编了是宗师救回的她,当然这也并非全是胡编,的确是宗师救醒了她。
“那......”程时玟还想接着问什么,却听见殷羊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声。殷羊已经两日未曾进食。殷羊尴尬地笑了笑,程时玟想起怀里的糕点,便掏了出来了递给了殷羊。
“多谢!”殷羊接过了那纸包着的糕点,却并没有打开。
程时玟站起来,解开了自己披着的大氅,弯腰给殷羊披上。然后说道:“明日我再来看你,你先待在此处,不要乱动。”
“好。”殷羊想,自己倒是想要乱动,但眼下出不去啊。“那青璃......”
“她不会有事,过几日会带你去见她的”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殷羊不敢操之过急,便答:“多谢!”
“你我不必言谢。”程时玟看了看她,便转身走出了石室,合上了门,走出了陵墓。
外面,天已经全黑下来了。雪也完全放开了矜持,洋洋洒洒泼毫下来,天地间便全然是一幅银装素裹的画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