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短集》尘夜

8、莲蓬鬼

　　民国十八年夏，严培林自沪上迁至苏州荷园居住。
　　荷园早年为苏州富贾林氏产业，林氏家道中落后举族迁出，空置数年，为严培林购得，略作收拾，作消暑别所用。
　　林家早年风光，皆在荷园之中。穿山凿景，挖渠引水，四时风物皆是不同，然最美乃建于书斋傍一池荷花，盛夏之中，风光无限。
　　严培林喜静，好读书，常于书斋闲坐镇日，后更搬至书斋居住。夏夜之中，或吟诗作画，或推窗观景，悠然自在，颇得闲适雅趣。
　　转眼七月，一夜明月皎皎，严培林正于灯下夜读《聊斋》，忽闻窗下水波涟涟，似有大鱼游戏水中，俄而，听得茎秆折断之声，哔啵不止，遂推窗而视。但见明月之下，一青衣少年游戏水中，身姿矫健，两手不停掰折莲蓬，其时已捧了一怀。
　　严培林遂忆起购置荷园前曾听得数起传闻，皆言道荷园中有鬼怪出没，每有怪事。
　　严生性胆大，更爱妖鬼之说，只恨平生未得奇遇，此时见了哪里害怕，反而细细看去。但见那水中少年窄肩细腰，四肢修长，然身上肤色却近乎透明，似可为月光透过。
　　严培林见少年折了一抱莲蓬，便凫水至岸边，将莲蓬抱至石上，剥起莲子吃，连吃数个不停，可爱至极，不由起了相识之心，遂遥向岸边喊道：“哪来的小鬼，平白无故折我家莲蓬吃。”
　　少年听得严培林声音，便向书斋望来。
　　严培林竟一看成痴。
　　但见那少年眉目端方，一双点漆丹凤眼，仁眼漆黑，眼角微翘，眸中明光流转，与明月相较竟似犹甚之。
　　严培林正自痴呆，却听那少年冷声道：“你又是哪来的小鬼，占我林家荷园。”态度高傲，听来竟似林家故去之人。
　　严培林存意逗他，只道：“林家早已败落，此处已为我买下，我姓严，故而改叫严园。”
　　少年听了竟是微怔，其后抛下莲蓬曰：“吃你五个莲蓬，改日定还。”言毕，消失不见。
　　严培林不及阻止，不由甚悔自己鲁莽，久候，不见其归来，不觉间，竟于案前睡着。
　　次日醒来，只当梦一场，然视岸边石上莲蓬，方知并非南柯一梦。
　　此后数夜，严培林必通宵达旦，候那少年再来，却再无一夜相逢。
　　再一日夜间，严培林正恍惚思睡，忽闻叩门之声。严培林自迁至荷园，只带随身老仆与厨娘各一，此时夜间来人，不免猜疑，推门视之，却是喜出望外。来人正是前日所见少年，此时却换了一袭白色长衫，携了一壶酒来，曰：“抵当日莲蓬之债。”
　　严培林大喜，忙将其让入室内。
　　书斋内悬得数幅严培林所作山水画，少年只略视之，便道出其中门道由来，缺陷所在，言谈有据，造诣极深。严培林闻之大喜，忙延其同坐共饮，两人畅谈一夜，皆觉相逢恨晚，遂引为知己。席间得知少年姓林，名墨，表字静逸，林家十世孙，病故已有十数年。
　　此后少年每夜造访，与严培林日渐密之，不意间二人情根深种。一夜雷暴，情欲勾动，行了周公之礼。往后两人便以夫妻相处，除林墨只在夜间出没，二人意趣相投，珠联璧合，实属天造地设。
　　然此事逐为严培林双亲所知。严氏数代书香门第，岂容类此之事，严父请僧道无数除鬼，皆为严培林赶出，气急病倒，醒后断绝父子关系。
　　严培林不悔所选，自此与林墨二人相处，住在荷园。每日靠卖字卖画，教人念书为生。
　　又六年，战争爆发，时局日紧，严培林爱国心切，只恨报效无门，又念及林墨，每日望北方而哀叹。墨知其心中所虑，思量甚久，定了主意。□□好后，留书一封，嘱其小心北上，并言必会等其归来，此后再未出现。
　　严培林候墨三日，知其心意已决，遂收拾行囊北上，其后投笔从戎，辗转各地。初亦只道三五年便可回转，未料一去竟是十数年，硝烟停息之时，严培林已年过半百。战争之中，受伤甚多，未及再回苏州竟至一命呜呼。
　　严一世未娶，同僚中便有人遵其遗嘱，将之骨灰带回苏州荷园，撒入荷池。彼时苏州亦遭兵燹，荷园尽数焚毁，只留得废墟一片，荷池一方。严培林骨灰入池之时正是冬季，荷池中却有一枚莲蓬犹自傲立，至严培林骨灰没入池中，即告枯败，自此荷园荷景，至夏不见。
　　又数年，苏州政府斥资重修荷园，改做人民公园，以供市民游乐玩耍，昔日所留荷池，亦铺了新塘泥，撒了荷种，次年渐开出树枝香粉来。
　　光阴荏苒，此时已是2010年，荷园每至暑期，便开放夜公园，供游客赏玩。
　　值班赵大爷对此意见颇大，盖因每年荷池中莲蓬皆会遭人攀折，次晨留下几枚空莲蓬壳。一夜赵大爷潜伏抓贼，却见一对年轻男子手挽手，折了莲蓬，偷吃莲子。
　　赵大爷正待出声叱喝，却见两人于月色下倏然消失不见。
　　此事遂引为苏州奇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