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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帝王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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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音冲她微微一笑,略显得意的扬了扬下巴,“姐姐说得正是。”
“罗刹之境又称预言境,其中业果相生,能堪破浊世所有兵劫疫病苦厄,能窥得人心一切欲望贪念爱恨,处三界之中,存六道之外,就在姚音的眼中。姚音可助君上前往罗刹境中。君上便可知晓澧朝之难,自然就能寻得破解之法。君上可愿一试?”
“只是......”姚音顿住。
虞洮似有深思,“只是什么?”
“由姚音引术,自然能护得君上安危。只是罗刹境中阴阳相持,因是预言境,所以境中之事皆是入境之人的未来之事,又难以预料会有何凶险。男子命性属阳,君上身为天子阳气更盛,若君上一人入境,必会导致境中阳盛阴衰,咒术若被冲散,以君上肉体凡胎恐难以抵挡,您须得与一女子一同进入,阴阳相持自然就能避免灾祸。”
姚音说着看向宋珂。
眼前三人,除了宋珂也再无别的女子,言外之意已呼之欲出了。
宋珂了然,未待他二人开口问询,便从容含笑道:“表哥,阿珂愿意陪您一同前往,澧朝百姓不应受此苦难。”
她张口就是对百姓黎民的关切。
宋珂自然不害怕会有危险,她反而害怕表哥不带着她一起,自己离了这位气运之子会遇险罹难呢。
虞洮反倒是有些讶异。
他没想到这位宋三娘子在大是大非面前能有如此明辨,如此处之泰然的便愿意为澧朝百姓以身犯险。
“不过,希望表哥答应阿珂一个心愿。”
怕虞洮不答应,宋珂又补充一句,“这一愿是什么。阿珂还没有想好,但绝不会危及到社稷,不会有害于百姓,且无关于国事政事。只要应了我这一愿,我便入境以命相搏。”
宋珂故意用“以命相搏”四个字,将境中说得凶险万分的样子,只有她心里知晓,这次的奇遇不过是话本情节安排给男主人翁的一次历练罢了。
眼前女子虽娇弱却又在大义面前这样英朗,虞洮首次正视了这位宋三娘子的美丽。
“好,朕便应了你一愿。”
少年君王朗声应了,一诺千金。
宋珂得逞,万分得意:
“击掌为誓。”
“好。”
三掌相击,信誓如山。
“神龙,请施咒术罢。”宋珂道。
少年颔首,指尖捻诀,似乎想到了什么:“姐姐,君上,入境之时,需男女之间肌肤相连,阴阳才可相通相汇。”
阴阳相通?
宋珂脑海浮现了话本里少儿不宜的场面,嗔道:“......这怎么好?”
话音未落,身旁大掌落下,包裹住女子玉指青葱。
虞洮朗声,“失礼了。”
宋珂一愣。看着男女相交的十指,呃...这就是肌肤相连?
好吧,是她想歪了。
姚音在一旁窃窃偷笑。
宋珂半真半假羞赧的低下了头,“表哥,为江山大业,入境是为百姓安危,不必顾忌阿珂。”
耳垂泛起微红,精致耳廓也染上艳色,一双玉削小手隐在香罗翠袖中,颤巍巍伸出来,被握在大掌之中,整个人宛如一头怯生生的山中小鹿。
虞洮咳嗽两声,“施咒罢。”
姚音颔首,捏诀,“好!闭上双目,我这便开始施法念咒。”
合上眼睑,视觉暂闭,其余四感更加突显,宋珂虞洮两人相交的手掌间,默默传递着温热。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莲师语言,罗刹圣境。智慧清明,心神安定。造作诸业,净刹平息。”
咒声遍布回荡。
咒毕,天旋地转,姚音声音在耳畔回响,他叮嘱道,“君上,姐姐,千万记住,境中一切皆是未来,当事之人无可违逆,身处其中,不可操控,只可旁观,切记务必顺其发展。”
少年声音渐渐远去。
斗转星移,穿越幻境,耳边河水敲击岸边、人声渐渐鼎沸。再次睁眼,二人已并肩立于挨山塞海的人群之中。
哦,不是人群,大概应该说是灾民。
宋珂和虞洮从金龙的异界中,霎时落在了灾民之中,被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灾民推搡着前进,人贴人,肉贴肉,汗腥味,异臭味扑鼻而来。
“大人,放我们进城吧!”
“求大人打开城门!”
“请大人救救我们!”
“......”
数以万计的灾民在护城河桥堤上哭喊求救。
护城河桥内,官兵站在桥头,阻挡灾民蜂拥入桥内。不远处城墙下,御史令佩刀立在双马套缰的车驾上。
车架旁边立一站笼,笼中囚着一位犯人被套着木枷锁,那人发丝披散,衣衫凌乱,面颊上脏污不堪,看不清面容。
远处一位士兵打马奔来,“御史公——”
“什么事?”
“河水猛涨,大坝溃堤,山洪就要下来了。”
“知道了。”御史令抬手,示意,“立即行刑。”
“咚——咚——咚——”
刽子手敲响地府的鼓声,站笼的铁锁被解下。
“御史公!”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句男声,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灾民、官兵皆顺声望去,并未找到发声之人,就听见四处冲决泛滥,水势浩大湍急,不可阻挡。
“洪水下来了!!!”
脚下的大地剧烈颤抖,汹涌的洪水大举涌来。
士兵率先掉头,丢盔弃甲跑向城门,灾民一涌而散,越过护城河桥,群起跟上。
牵马的牵马,背行李的背行李,抱孩童的抱孩童,皆为求活命。
御史公策马驾车狂奔在人群之中,冲向城门。
罗刹境一隅虚妄之地,有贪嗔痴念,有爱恨别离,凡人入境感官被无限放大,宋珂感到自己听觉可远达百里之外。
那里有大坝溃堤,有孩童嚎啕,有跌倒者哭求,惊恐者踩踏,呜咽声,求救声,天昏地暗,场面如拔舌地狱。
“娘——”
他二人身旁有一名褐衣小男童在奔命中摔倒,他的娘亲被人群冲散。
虞洮抬手便要去扶。
怕他被后方大股涌来的难民冲撞,宋珂拉住他,“表哥,小心。”
只这么一拉,后面逃难的人群已一窝蜂涌上来,无数只脚踏在那孩童身上,踩在他小小的胳膊,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体上。
小童发出声声惨叫,七窍淌血,顷刻间如万马踏泥。
“不要——”
虞洮失态的大喊,“不要——”
宋珂也被鲜血淋漓的场景惊得失语,不自觉后退一步,泪已流下来。
在灾害面前,一条鲜活的生命正是如此的脆弱,而更加可怕的不是天灾,而是在天灾前麻木了的人心啊!
此刻,人群已撞开城门,冲入城中。
虞洮蹲下身子,触碰那孩子的尸首,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沾上了血,那不只是孩子的血,是澧朝千千万万百姓的血。
白皙修长的手被血染红,那血却眨眼间化为了烟尘,随风扬去,褪去的血渍似是在告知境中之人,眼前一切不过是预言未来的虚妄。
可虞洮却感到心中的痛有无穷无穷多。
吃人的不是这场天灾,大坝溃堤是治者的失职失察,吃人的是昏庸的君王,是他还有那些真正烂到根子里的官员!
洪水裹挟泥石,疾速奔下远处山谷,将沿路的一切摧毁殆尽,淹没房屋,冲垮桥梁,卷起树木泥沙,将百姓淹没,羊群在水中挣扎,囚笼中的犯人乘着牢笼在水中漂流不知所踪。
宋珂和虞洮被人群冲撞,一旦冲散,再难相见,她紧紧抱住他的臂弯,交汇的手紧握,他的手传来彻骨冰凉。
“表哥,这些只是境中之事,切莫太过伤怀。”
宋珂抚着他的手,紧张关切。
虞洮僵立在原地,遍身苍凉。
这就是他励精图治筑就的盛世大业么?这就是他理想中的河清海晏么?
自十二岁起,父皇故去,他继任澧朝皇帝,无一日不专注,无一举、无一念不为民利民,然而,如今眼前的一切,令他疾首痛心,如万千银针扎在他的心上,痛得他无法喘息。
城墙里是歌舞升平,城门外是断粮绝食,灾民流离失所,哀鸿满路,尸横遍野,交换幼子而食。
“表哥,快跑啊!洪水就要冲上来了!”
宋珂急迫的唤他,拼命地拉拽他,可他丝毫不挪动半步。
宋珂眼见着洪水漫过山野,就要冲过来,急地泪扑露露落下来了。
“表哥,您怎么了,别吓阿珂,走啊!求您了!姑母还在宫中等你回去呢!”
虞洮岿然不动。
百姓苦痛是皇帝的罪孽,此刻他恨不得同他的百姓一起埋骨于此境中,他是不称职的帝王,百姓的煎熬苦难,他应该千百倍的承受。
“你走吧。”
他缓缓松开与她交握的双手:“朕若有不测,替朕照顾好母后。”
他最后看了宋珂一眼,那一双漆眸深邃、沉静,仿若能容纳世间万物的鸿海大湖,似盛下了水中月、天上星,能倒影出澧朝的家国天下、万顷山河。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此刻他甘愿与澧朝的无辜受难的百姓共赴这一场浩劫。
“啪嗒。”
有一滴泪落在了宋珂手背上。
宋珂难以置信的看向他,她看见了虞洮脸上的一行泪痕,这颗帝王泪太慈悲,烫得宋珂的手背都仿佛要被灼出一个洞来。
不会的,不会的,他是故事的主角,他怎么可能死?
“陛下,陛下!求您了,姑母会伤心的。”
宋珂跪倒在地上不住央求,心慌如麻。
弹指之间,洪水汹涌扑来,猛地将二人卷入滚滚澎湃,身死道消,巨浪所过之处,销毁一切人类文明。
淹没了一切生息,也淹没了闯入罗刹境中的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