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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朔月其二 ...


  •   大梁军队踏入燕京南门时,自皇城传来消息。
      盛帝自缢,皇后携亲卫出逃。
      因耶律林牙首级而混乱的盛军士气彻底崩溃,燕京城里的厮杀声逐渐换成悲泣,亡国之音响彻天际。
      难民聚在一起,默默注视着这支已近两百年不曾踏入燕京的大梁军队。
      当先一骑正是郦月恒。
      少年侠客银冠束墨发,素衣白裳上赤血斑驳如红梅,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已是巳时,北风终于吹散了阴云,漏出几隙亮色,他披着半身熹微晨光,揣满两袖飞雪,提剑纵马,径自往北门驰去。
      在他之后的大梁军队分出一队骑兵跟上,余下的主力特意放缓步子,好让沿路百姓看清长杆上挑着的人头。
      练霄白半年前才下昆仑山,自回鹘绕了好大一圈,刚进盛国就赶上北狄攻克上京道,不得已一路随着难民潮过了西京又来燕京,自然不认得耶律林牙什么样貌。
      但燕京百姓却认得。
      盛国这十余年来军备废弛,被崛起的北狄打到抬不起头,国土逐渐沦丧,好不容易天可怜见,出了一个耶律林牙,不但三十岁之前便晋入先天圆满境界成就武道宗师,更被公认为“天下第一”。除此外,他谙熟兵事,对盛帝忠心耿耿,几乎以一力挽狂澜,逼得北狄不敢轻犯盛境。
      盛国举国上下都对耶律林牙寄予厚望,盛帝更亲封其为“擎天大将军”,统帅全国兵马。
      如今,这位盛国的定海神针,倒了。
      难民里也传出了哭声,盛国人三三两两跪倒在雪中,呜咽惨然,叫人不忍卒听。还有些近年来被盛军寇边掳至盛国的大梁人,看着沿街招展的殷红旌旗仰天大笑,一时哭声笑声混作一团。
      戚横川一把拍上练霄白的肩,震得她半边身子都发木,在一片嘈杂里大吼道:“妹子,咱们可以回家了!”
      她看着他涨红了脸撒开手,揪住身边的男性同胞挨个拥抱,不禁也露出笑容。
      时移世易,属于“洛白”的家已再也回不去,但“练霄白”或许还能在大梁找到归处。
      她抬头逼回泪意,轻声应和身边直冲云霄的欢呼。
      “是啊……回家了!”
      ……
      “白姐姐,”瘦小女童握着手里干硬的灰馒头,咽了咽口水,又推回来,“囡囡不能要你的馒头。”
      她才六岁,瘦得像根芦柴棒,堪堪到练霄白腰际,脏兮兮的小脸上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练霄白摸摸她的头:“姐姐已经吃过了,这个是特意留给你的。”
      女童犹疑地盯着她,嚅嗫几下,手还伸着,被返回的戚横川拉住。
      少年惯常神出鬼没,方才不知又到哪里探听消息去了,裹着一身寒意回到聚集地,显得兴致不高。
      他哄着女童把馒头收好,目送她钻进属于自己的小棚子里才放下心,转头问练霄白:“逃了一路,我都没怎么见你吃东西,得到的干粮大部分送了人……你可别把自己饿出好歹来。”
      练霄白浑不在意:“不会的。”
      戚横川仍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她便笑。不同于此时寻常女子的笑不露齿,她笑起来时总露出一对小虎牙,明朗得仿佛毫无烦恼。
      “喏,你看,我可一点也没瘦。”她扒开毡帽,扯扯依旧饱满的脸颊。
      有点瘦脱形的戚横川语塞,只得归结于:“你体质真好。”
      并非常人的练霄白笑而不语。
      即将入夜了,停雪的天际东边,一弯新月露头。
      “王师说明早开仓放粥,记得别睡过头。”戚横川叮嘱道。
      练霄白应一声。
      “燕京收归大梁,那怎么安置我们这些人?”她问。
      哪知戚横川沉眉喟叹:“还没完呢。”
      “王师入城的时候,北狄也趁乱自北门攻进燕京了,现在两方一南一北对峙,正在争燕云故地归属。”戚横川道,“只怕有的磨。”
      燕云故地一共一十六州,玄朝灭亡后,中原群雄割据内斗不休,这十六州便被草原部落趁机占据,建立盛国。大梁开国后,对这北境屏障之地念念不忘,可惜直到如今才抓住机会出兵重履故土。不过北狄鲸吞盛国四京之地,气焰正旺,恐怕不肯轻易将这片兵家必争之地相让。
      练霄白拧眉,颇有不妙预感:“……燕京城门又封了?”
      “是啊。在谈判结果下来前,大概谁都别想出去了。”
      被困燕京月余的练霄白立即变得一脸恹恹。
      ……
      由于总噩梦缠身,因此练霄白在发现自己不能动弹时,还有余力思索,这又是潜意识里哪种恐惧的具象化。
      她得知燕京封锁的消息后,便与戚横川分别,早早进入草棚休息。今天难得放晴,她将帘子留出一道缝隙,让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本以为能有个好觉……
      奇怪。
      她想,不能动也算她害怕的事吗?然而两世加起来,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连睁眼也办不到的时候。
      【嗵!】
      有声音穿透重重阻隔传入,她心头一跳,莫名升起紧迫感。
      梦中想指挥躯壳总要费劲些,练霄白略为恼火,堪称吃力地试图睁开眼睛。
      【嗵、嗵!】
      似乎是砸在厚实木板上的声音,震得她身子微颤。借着这震动,她终于成功掀开眼帘。
      然而视线有些古怪。练霄白仓促间也说不出哪里别扭,眨眨眼,入目是一方狭小空间。能吞没目光的黑沉木匣正因暴力破坏而轻颤,隔着匣子,能听到砸击声外又加入了刀剑劈砍的闷响。
      声音清晰起来的同时,“装”在木匣里的练霄白闻到了一种香味。
      那香味似有似无,如夜海行孤舟,哀苦寂寥,无端引人落泪。
      她怔了片刻,垂眸,见自己颈间配着一块玉,却不是此世母亲亲手所刻、已看了十五年的“万柿如意”黄玉坠。
      那是一块散发着莹淡微光的白玉,椭圆玉身镂雕成松下栖白鹤的样式,被红绳穿着,静静垂在她胸前,驱散木匣中的黑暗。
      练霄白一时五味陈杂。这样式她其实更熟,上一世还是“洛白”时,父母特意带她去道观求法器,观里道长给的,正是同样式的一块玉坠。
      松下栖白鹤,寓意“松鹤延年”,希望她远离病痛,长命百岁。
      如今她成了“练霄白”,这块玉自然不可能陪在身边,取而代之的,是此世母亲在她周岁时亲手雕刻的黄玉坠——新玉坠形似圆柿,肚刻如意纹,盼她今生“万事如意”。
      白玉坠应当也是新手所制,镂雕图案中规中矩,灵气不足,线条转折间可见生涩刀工,比起前世那块,唯一的优点是玉质足够珍贵稀奇:温润通透不说,竟然还会发光呢。
      练霄白手指动了动,想摸摸这玉坠,却实在抬不起腕子,只无力地揪住几根翎羽。
      她此刻终于醒悟哪里不对,躺在这垫满了火红翎羽的“棺材”里倒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此时并不是在用眼睛看,而是用神识在“感知”。
      仅作为装饰的眼眸缓缓抬起,盯住木匣被敲击的地方。
      撞击声中,她没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稀奇古怪的梦叫练霄白大惑不解,只得静观其变。好在没等太久,匣盖便被掀开,焦躁的对话传入耳中。
      “快,拿到金丹就走!”
      “开个棺材也磨蹭这么久,你这厮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先天?”
      “呸,分明是你这老鬼破阵拖了老半天!”
      一人恶狠狠地打断了互相指责:“别吵了,郦无常要回来了!”
      “郦无常”三字一出,所有人一时噤声,掀开匣盖的男人赶紧探出手抓向练霄白。
      匣中的她扫过匣外人,目光与伸手的男人对上。霎时,对方目瞪口呆,僵在原地。
      短暂间隙已足够练霄白打量清楚场景。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座破败庙宇,之前不知供奉的哪位神仙,由于废弃已久,即便简单修葺过,仍处处显得萧条。庙中四壁壁画斑驳,梁上垂下褪色布帘,洞开的大门凉风涌入,布帘飘舞,两旁密密麻麻燃着的红烛光焰摇曳,一下熄灭大半,屋里顷刻暗了下去。
      练霄白站在匣中,正对大门,风吹过来,把火红翎羽卷了满屋,飘飘扬扬,犹如一场红雪。
      黑木匣取代了神像,竖立在神案上,被她漆黑双眸盯着的男人仿佛见了恶鬼,怪叫一声跌下神案。
      “诈、诈尸了!”
      ——“咔嚓!”
      屋外闪电劈亮滂沱大雨,伴随雷声而来的,还有连绵雨声。
      男人的同伙不耐地踢开了他,冷笑着上前:“废物。金丹在前,还管什么诈尸?”
      练霄白心中一紧,夜风涌动,水泽、泥土、血腥味都随风而来,那抹奇异香味也越发浓郁。
      距她衣襟只差毫厘,上前的人手却停住了。练霄白借着玉坠微光,瞧见他眉心缓缓溢出一点红。
      烛光全熄,身前的人仰倒在地,有谁跨进庙门。练霄白眨眨眼,见来人一袭黑衣,像从暗影中生出,唯独手里三尺青锋寒光慑人。
      那人越过接二连三倒地的尸体慢慢朝她走来,却止步于一臂之外。
      又一道闪电划过,黑衣人面容被照亮半分。
      练霄白猝然睁眸,双唇微动:“你……”
      那张巳时才于燕京城门见过的脸映入瞳孔,夜雨潇潇,眼前人倒像自燕京茫茫雪中来,鬓边白发刺目。
      她动弹不得,眼睁睁见他眼底风霜凝作一滴泪,落入浓重夜色。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朔月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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