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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无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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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陆这边气候温暖多雨,尤其到了夏天更是一连好几日的不见天日,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有几天晴朗的日子,偏偏天气又热了起来,秦生淮把这号称“隐世”的小宅子建在林子深处,十分幽静凉爽,秦初月喜欢在窗子上支一根小木棒,窗开一点缝隙就好,这样不至于晚上被热醒。
这一晚,秦初月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刀剑破空的声音,起初她还以为听错了,可是没过多久那声音又不休不止地响了起来,她这才睁开眼睛。
谁知一抬头,秦初月从窗户缝隙中恰好对上了同刀光凛冽重合在一起的双眸。
是早上捡回来的那个妹妹?!
秦初月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那院落中只有满地银霜,仿佛从未有过那纤瘦女孩的影子。
她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勉强能想起来早晨时女孩柔弱敏感的模样,当即摇了摇头,只以为自己是眼花看错了,又倒回去睡着了。
藏在树上屏息凝神的白羽衣等了半刻,整个人毫无活气地停在树上,活像一座雕像,等时间差不多了她才轻飘飘地落下,树梢不颤,就连落地时都悄无声息。
这是她从母亲那里偷学来的轻功——踏雪无痕。
她批了一身夜露,片叶不惊地着地,把铁剑规规整整地摆回原位,拎起石凳上的光晦,几个点地便回到了房中,缩进被子里继续当她的“废人”去了。
第二天一早,秦初月想起昨晚迷迷糊糊之间醒来的事情,她总觉得自己不会做出这么没有缘由的梦来,于是奋力回忆了一下,仿佛是在那空空荡荡的院子里看到了一柄缠满布带的长刀,她悚然一惊——那不就是女孩一直抱着的吗?!
后面有人叫了她一声:“郡主,你在这儿发什么愣呢?”
秦初月转身看了一眼,王锋手拎一只拔了毛的鸡站在她身后,一股腥味儿,她问道:“王锋,这鸡哪儿来的?”
“古爷从林子里打回来的,说是要给妹妹炖汤补身子喝。”王锋实诚地答道,“哦,还有两只,是留给你和王爷喝的。”
秦初月暗自翻了个白眼,这听上去他们父女俩倒成了添头。
秦初月:“对了,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就是院子里,有没有什么刀剑的声音?”
王锋:“没有啊,我睡得很熟,什么也没听到。”
秦初月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鸡拎到厨房离去,心说自己真是没睡清醒,王锋这个心大漏血眼大漏光的人,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些?
“月儿!出来练剑!”秦生淮在外面中气十足地喊了她一声,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拉了拉筋,走到了院子里。
她和秦生淮平日里练剑练得都是一些基础,偶尔两个人会试手几招,但从未更深入过,今日却不知道怎么了,秦生淮改了往日的“软绵绵剑法”,眉目间都凛冽了几分,他沉沉地看着女儿,道:“拿剑,出招。”
“爹,怎么了?”秦初月一惊,不懂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拿剑!”秦生淮突然暴喝一声。
秦初月一惊,耳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直直地窜进了脑子里,生疼生疼的。
她不知今日秦生淮是怎么了,乖乖地拿起了剑,摆了一个起手式,眼中却还是迷茫的。
“看好,接招!”
秦生淮脚下生风,手中一柄木剑竟发出沉闷的一声呼啸,仿佛从没把对面的人当成是自己的宝贝闺女,秦初月被她爹今日的一反常态吓了一跳,连忙抬起手,慌乱地挡住了秦生淮这六亲不认的一招。
秦生淮:“与别人生死交关时也能分神么?认真些!”
今日的王爷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秦初月不得已进入了状态,虽然对于接下秦生淮的剑还有些吃力,但总归是把心思沉进去了。
秦生淮低喝一声,手中的木剑陡然一横,劈扫而出,秦初月忽然感觉灵光一现,读了许多年的剑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中,一招一式都是那么清楚,她足尖微点,向后翻去时将木剑横在胸前,借着秦生淮的力向右边荡开,正好围着秦生淮转了半圈,她手上动作不停,另一只手猛地一推剑柄,朝着秦生淮后心刺去。
秦生淮自然不可能站着让人刺,游刃有余地滑开三寸有余,秦初月却仿佛是打上瘾了,不落下风地追上来,一道诡谲的剑风扫过来,秦生淮这才露出了一个“淮胜王”的招牌笑容。
秦初月也说不清楚此刻的感觉,从小便读得滚瓜烂熟的剑谱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滚播,手上的动作随着脑海中的招式下意识地就抡出去了,就好像……就好像有个人在她身体里帮着她出招一样。
她步伐不停,手中的木剑当当正正卡在秦生淮剑身上,这一手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影子,接下来的动作她总算有了自己的意识,一别一挑,轻而易举地将她爹手上的木剑撬了下来,“乓”一声,木剑飞了出去,深深地没进了土地里。
秦初月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愣愣地看了看秦生淮,不敢相信刚才是自己做到了“把别人手里的剑撬飞”这一伟大进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练的剑是半吊子,连半瓶水晃荡都算不上,顶多铺了层底,没想到就好像过了一晚上,她就突飞猛进了。
秦初月又转头去看那插进土地半身的木剑,却在木剑旁看见了一个背着长刀、吊着手臂的女孩,像根细竹一样杵在一旁,方才一丝一毫也没感觉到她的存在。
——白羽衣在边上看了全程。
她是懂武的,习武不比别的,练通了一样兵器其他的总会有些触类旁通的,她在方才这父女俩的交手里隐约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影子,却一时间没想起来是从何而来,只觉其中“返璞归真、兵随心动”的道理似乎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一家人……仿佛都不寻常。
王姨看着只是个管理鸡毛蒜皮小事的妇人,可是她手心里有一道横贯手掌的茧子,根据粗细判断,那应该是使鞭留下来的痕迹。
老古看着像个猥琐的小老头,实际上太阳穴鼓胀,眼神精明,沉着不惊,一看便能够知道他内息深厚,是个内家高手。
至于王锋……是个憨憨。
白羽衣一时间发了愣,秦初月却又以为自己吓到了“刚刚能下床走路”的小姑娘,“呀”了一声,赶忙丢下剑,跑过去:“是不是吓到你了?抱歉。”
白羽衣回过神,摇了摇头,敛住了眉目中浓重的一抹暗色。
“丫头。”秦生淮把地上的剑拔了出来,又把女儿慌忙扔在地上的剑放回原处,冲着白羽衣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身体好些了吗?”
白羽衣轻轻点了点头。
秦生淮笑了笑:“身体好些了就好。对了,你可有名字吗?能否说与我听?”
秦初月抬了抬眼,轻轻撞了他一下,声音极小:“爹,她不会说话的。”
“哦?”秦生淮一愣,“是我唐突了。”
白羽衣已经没了昨日那般惊慌失措,低下头,伸出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两个字——羽衣。
“羽衣?这是你的名字?很好听。”秦生淮一直笑着。
白羽衣没反应,又比划了比划。
这回秦初月看出来了:“你是不是……想去看看昨日那个……那个男人?”她话说到半途,把“尸体”咽了回去,换成了“男人”。
女孩低垂下眼眉,轻轻点了点头。
她下床,就是为了去看看四哥。
秦生淮轻轻叹了一口,道:“也是可怜人。月儿,带妹妹去那儿看看吧,爹就不过去了。”
言毕,他又低声呢喃道:“日后就不知能不能再来了。”
白羽衣看了他一眼。
秦初月轻轻应了一声,白羽衣跟在她后面。
白羽衣手心里浸满了汗,她仿佛是得了癔症,回想起的都是东方渡死前灰败的双目、和冰冷血腥的河水味,窒息感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昨日她漂下来的那条河逐渐加深。
是她自己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到了。”
白羽衣被这两个字狠狠砸醒了过来,面前一片清明。
秦初月回头看见女孩满头冷汗,一双眼睛都没了神,有些担心地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湿滑:“身体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先回去吧,过些日子再来也行。”
白羽衣回过神,抽回手,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看着那插着一块无字木碑的小土包——这简陋得都不能称它是块碑。
——她的印象里,四哥不是这样的。
四哥风清月朗,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贵公子,他喜欢笑,是个极开朗、极善良的哥哥,白羽衣喜欢同他玩,尽管他总喜欢点她的鼻子。
她总想提着刀教训一回四哥,可她还没到他胸口,总是被他大笑着说刀法烈是烈,但还嫩,然后又是一个脑瓜蹦儿……
白羽衣恍恍惚惚的,掉不出一滴泪来。
她还没长高长大,哥哥姐姐们……怎么就都走了呢?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哥,你现在变得比我还小啦。
白羽衣默不作声地磕了三个头,“咚咚咚”的三声,闷响听得一旁的秦初月胆战心惊,生怕这“身体不好”的妹妹把自己给磕坏了。
从秦初月的视线看过去,女孩腰背板直,背上背着一把有她大半人高的长刀,她身骨纤瘦,皮肤透着淡淡的苍白,却坚毅得让人恍若看见了一个成人,她目光冷凝,在小土包前面跪了一刻钟,才站起来。
跪这么长时间只怕腿要麻,秦初月急忙上去扶,可白羽衣自己“唰”一下稳稳当当站直了身子,轻轻地比划了一下:“谢谢。”
秦初月对于这种四不像的手语竟然也理解得得心应手,柔柔地笑了一下,试探地拉住妹妹的手:“走吧,回家去,该吃早饭了。”
白羽衣点点头。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