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守阑珊处》邓大蒙

94、Chapter16

　　甚至有一天，她带我到附近的山林间去采蘑菇，找来两根粗壮的棍子，将一头削掉一截，说作拐棍用。因为春天的山林间有青苔，非常湿滑……
　　我们背着个大背篓就出发了，走了很远，翻了两个小山包，连背篓的底儿都没垫严实。
　　第二次我们是雨后去的，不再带背篓，她给我的牛仔裤腰带上绑着个塑料袋，大红色的，风一吹，洋洋洒洒的飘荡着……
　　可能有经验了，那一天收获却很大，一小丛落叶扒拉开，里边窝着一堆一堆的蘑菇，蘑菇是群居菌属生物，找到了一堆，在附近继续转悠，就能找到好几窝。
　　有时候，就是这样，往往愈是收获大，愈是不太费工夫。
　　姥姥一遍一遍的叮嘱着：“别摘那些颜色鲜艳的，红艳艳的绿油油的那些都有毒……”
　　果然，世间万物大多如此，好看的都有毒……
　　村里有眼老井，几百年历史了，井分为两眼，第一眼藏在幽深的涯洞下，为饮用泉，饮用泉往外边延伸几米，再有一泉水，这边是生活用水，是饮用泉水那边淌过来的水。里边的水暖烘烘的，采好的蘑菇在里边一淘，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老井离马路不太远，是条国道，穿过一小块农田就是马路牙子，农田比国道要矮几米，得爬几个阶梯才到马路上。
　　洗蘑菇的间隙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一站在马路上，背对着我，穿着她常穿的那件驼色风衣，背影窈窕挺立……
　　“一一……”我把手里蘑菇一扔就跑过去了，姥姥在后边：“欸……”可我完全不管不顾的扑了过去，她好像有感应似的，我还没来得及上台阶，她就跑开了。
　　我手脚并用的爬上国道，一直向她追去，她跑得快极了，一定是一一，跑路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终于，马路对面有人在大声叫：“黏黏！黏黏！”
　　她总算站定了，我喘着气贪婪的望着不远处的她，这时她开始失神的穿过马路去了，我也跟着穿过马路……
　　国道上车流量并不少，到处都是尖啸的喇叭声……
　　一个明艳的妇人走过去戳着她的脑门，大声喊：“你不看车，就这样瞎过马路不要命了！跑那么快干啥呀，赶着投胎呀！差点喊不住就跑过了，你想跑哪儿去呢？”到底没忍住又低声说道：“找到了，找到了！窝在阁楼里睡觉呢……”
　　她站在那儿，肩膀瞬时垮了下去，踢着脚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缓缓的走近她，想伸手去摸摸她的肩背，那么好看的肩背线条，不是一一是谁。
　　然后，她回过头来了，跟我一样，也蓄了满眼的泪。
　　可是，她不是的，不是我的一一……明明背影那么像，却不是的……
　　姥姥拎着一袋洗好的蘑菇，两只自制的拐棍，站在两三百米远的马路上，忧伤的看着我，我看着那俩明艳的女子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顿时一脸的茫然……
　　晚上整点蒜苗和葱，熬成半锅蘑菇汤，味道鲜美极了。
　　睡觉前，姥姥语重心长的说：“乔返，你得学会放下了，只有放下才能前行。今天你看见的那个姑娘跟你差不多大，命要苦得多，她却成日里活得开开心心的……”
　　我听话的点了点头：“姥姥，我知道，我会放下的。”
　　第二天上午，姥姥去开会了，我叫了个滴滴从西郊跑到南郊去，穿越大半个城市。春天是真的来了，即使没有太阳也不太冷了，车里空调都不开了，风吹在脸上是软的，裹挟着湿气。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看到那一片葡萄园了，一整片一整片绿色的葡萄藤，壮观浩大，葡萄园里到处是忙碌的人们。
　　一下车我便跑了起来，跑上那个斜坡，跑过那所房屋，翻过一个山坡，果然，我找到了一一，朝南的位置上，她静静的伏在那儿……
　　一个新土堆，前面是个简易的石碑，像是临时削出来的，形状极不规则。
　　上边写着：吾爱一一
　　我的心疼得快要窒息了，总有风在吹，那些风从四海八方各个角落往心腔里灌涌而来，席卷摩擦着每个腔室壁，恨不得连根拔掉我周身所有的大动脉，让我全身抽痛不已……
　　“一一……”风很大，把我的声音都吹没了……
　　我跪在那儿，摸了摸坟上的新土，还带着湿润，又冷又潮。一一肯定也会很冷，湿冷湿冷的会让她难受极了。我把外套解开，敞开胸伸展着胳膊使劲儿抱着那撮土堆一起躺着，这样离得更近了些，我说话她该听得见了吧。
　　我将脸贴在那片润软的泥土上，它们柔软、清香，一如一一的身体。
　　温热的眼泪缓缓流进土里，全消失不见了，一一会嫌我埋汰吧。
　　躺了很久，我好像被风堵住了咽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一，就让我抱着你吧，静静的抱一会儿……
　　泥土太软了，身子渐渐也跟着软了起来，我几乎快睡着了。
　　然后，我开始听到脚步声，从土地里传过来，一声一声的震颤着我的鼓膜，一一也定会听得到吧。
　　地里的人们，陆陆续续的归来了。
　　“一一，你还好吗？我很不好，一闭眼，全是你……你笑着骂我，瞪我的样子；你的促狭、揶揄；你偷偷抹我的口红，还以为我不知道……”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一一，春天都来了……你什么时候醒过来？春天怎么会来得这样晚，你现在暖和点了没有？”我吞了一大口风，开始大声的咳嗽起来，那些肝胆、脾肺全被我咳脱落了似的，五脏六腑都在痛……
　　“一一，你在那边好不好？”我开始抑制不住的抽泣：“一一，对不起。你一个人应该很孤独吧，应该很冷吧？我想过要来找你的，可是他们都说我不能死，就连朱莉阿姨她……她都说了……我死了你就白死了……”
　　我摸了摸那一片泥土，摇着头，眼泪肆意奔腾：“可是……你怎么会死呢，他们都在骗我。你只是太冷太困了，然后找个温暖的地方睡着了。对吗？一一……”
　　没有人回应我，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一一，你就跟我说一句话，就一句，骂我也行！已经很久了，都过了好几生了，你都不来看我一眼，不跟我说一句话……你恨我吧……我们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见面，一一，到时候你还能认出我来吗？外婆家的红薯藤都长出来了，它们慢慢长长了，到了秋天，我可以给你烤红薯……可是，你到哪儿去了呀……”我和着眼泪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到后面几乎没有风了，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听不到我也在说：“一一，我们一起去放牛……只放一头牛……”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上有一片阴影，抬眼望过去，肖凯站在头顶上方，他锁着眉瞧着我，一脸的嫌恶。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然后我听到他那冰冷的声音：“刚刚出事那会儿，我曾发誓要拿刀削了你们的脑袋，取了你们的性命给一一陪葬。可是你看，她这副模样……我如何下手，她好像已经根本不需要我动手了……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我迅速爬了起来，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可是我依然精准的抓住了他的衣角：“肖凯，对不起！是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害了一一……”我的声音沙哑极了，眼泪一直还在流，都流不尽似的：“可是，我求你，就求你一件事好不好？把一一旁边的位置留给我，好吗？”
　　他的眼睛悲愤极了：“乔返！一一她已经走了，她这一生已经过完了，被你毁的……可是你却活得好好地！你以后有你自己的人生，你还会结婚生孩子……滚吧，别再来了……”
　　“不……”渐渐的他的脸变成了一个黑影，虚虚实实的在眼前晃着。
　　“返返……”我倒入一个怀里，满心嫌恶，却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路守抱着我往山下走，我跟个破布娃娃似的任他搂着。
　　终于，我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坚持要自己独自走。
　　没走几步，我突然转身重新向山顶冲过去，我跑得快极了，可是却依然过了好久好久才到达山顶。翻过去，一一还伏在那儿，我跑上前，抱着她的墓碑，擦掉眼泪，认认真真的说：“一一，再见了！我要回去了，以后我会来看你的，你得好好的。你在那边好好的，等我，就等我几十年，很快，我会来找你的……”
　　擦掉的泪陆陆续续的涌出来，可我不想管了，摸了摸她的碑，脸贴在上面，冰凉一片……
　　道完别我才转身往回走，找了一圈才在葡萄园里找到肖凯，他拿着剪子站在葡萄藤边，我对着他深深的鞠了一躬：“肖凯，谢谢你！一一在这儿很好，我陪她躺了一上午，我知道，这里很温暖很热闹……谢谢……谢谢……”
　　鞠完躬我就独自往山下走去，我想叫辆车，可是发现没带手机，姥姥肯定会急晕了吧……
　　路守一直跟在我身后，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我在马路上拦着车，这边太偏僻了。即使有车，我想象得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来，一身的泥土，脸上沾着泥和泪，头发上也都是……没有人会停下来载我的。
　　路守走了上来：“乔返，你姥姥快急疯了，找了你身边的所有人，现在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在等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没看他，继续招手拦车。
　　他焦急的站在我后边，生怕我往马路中央去，又不敢伸手拽我。
　　后来，到底是罗森开着车送我回去的。他正好从那儿路过，要不不知道我们还得在那个马路边上僵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