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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霍乱时期的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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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郑明心第一次看到林阳的时候,他拿着个金丝手绢,咳嗽的时候腰板也挺得倍儿直。
那时候他还是个实习医生,留过洋,院长说要让他立马坐诊,他拒绝了。
“这医术,我也就明白书本上那点东西。成个医生,救死扶伤。手上功夫是基础、眼上功夫是第二、心上功夫是最高。我先看看,看明白了,再上诊。”
他看着这个尊贵的不行的少爷,想——
“这若是个医生,便是最尊重患者的;这若是个患者,便是最尊重生命的。”
他端详着这个少爷。皮肤不白,但也不是风吹日晒的那种黑。现在这城里大多数新贵,要不是当兵的,领着不说忠心耿耿,但无枝可依、穷途末路的手下,生死与夺;要不是做生意的,在这不算安稳的世道看破哪里能钻营、哪里能豪取,赚的不说富可敌国,也是一方豪强。
唯有这林家,是正正经经的世家。祖祖辈辈读书、旁枝读书不行、入不了仕的,便做生意。后来仕途断了,也是这一片的顶梁柱。
要说,这世家,是这乱世的定心针。要是这世家没了,那这地界,就彻底乱了。
郑明心不想这地方乱。乱了,是要死人的。
他还是打量这林少爷。他知道这不礼貌,但是他也在那“自由世界”待过几年,也有个由头不讲礼;再说现在也没人守那繁文缛节。
但是他忘了,这世家少爷,还是守那繁文缛节的。
林阳黑色的眼睛就这么对上了郑明心漫不经心的目光。
他认识这白的过分、看起来娇嫩的过分的人。他本来是不必识得这人的,但是他谨遵先生说的——这世道,眼观六路,三百六十行,没一行得罪得起。
更别提这救死扶伤的医生了。
郑明心出身说不上好,但也能让他在有聪明才智的同时,不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挡了路。皇帝还在的时候由政府保着出了国,后来皇帝没了;读书生活也是不愁。
回了他们这不大不小的地方,就是荣归故里,治病救人、也是崇高有回报的精神。
“这留洋的人说少不少,但是这世道还能回来,还是学医的,确实稀罕。”
先生提起郑明心时,这么说。
郑明心看着和林阳对上了眼,愣了一下。既然对上了,就得招呼。
他行了个不三不四的礼,嘴角一翘,招呼——
“林少爷。”
林阳看着这个人不怎么规矩的礼节,但知道行礼,就不能怪人不尊重。
“郑公子。”
“称不上什么公子,我一没势力、二没钱财;就救死扶伤一个本事,唯担得起医生一个称呼。”
林阳听着郑明心直白却讲理的话,青年人,也不是个迂腐的;对这郑明心也是生出了几分欣赏。本打算打个招呼了事,现在倒是可以找个机会喝茶。
“郑医生。”
林阳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回礼。
“郑医生青年才俊,林某不敢占了尊称。现在讲究共和,唯有一声先生示礼即可。若是郑医生得了闲,可否往寒舍移步,林某正望结交郑医生这样有新思想的俊杰。”
“谢林先生邀请,但郑某不巧不得闲,改日必将登门拜访。”
郑明心跟林阳道了别,长嘘口气。
在国外呆了这么些年,现在国内也是解放思想了,好久不和人这么文绉绉的说话,倒是不习惯的紧。
“看来得早日转正,也还有个托词,免得还要应付这林少爷。”
结果,郑明心没想到,他转了正,却和这林少爷多了推辞不了的交往。
2.
林家飘摇上百年,这世道散了又合,合了又散,似乎没什么能乱了林家的心。
当林家的管事带着小厮一路跑到医院的时候,郑明心知道这林家必然出了大事了。
“林老爷突发内疾,昏倒在卧房。”
郑明心眉头一凝,立马叫人往林家去。他自己虽不懂急救,但现在的医院不完备,也顾不得各自科属;自己有空,学的医术基础扎实,也是什么都懂一点的,便也跟着去了林家。
林家老爷一路上有郑明心指点着急救,总算平安到了医院。
林阳也是慌张,少有的失了世家少爷那不咸不淡的风度,看父亲暂时稳住,郑明心得了喘息的时间,赶紧询问情况。
“郑医生,我父亲如何?”
郑明心一愣。这时候,林阳倒是不再搞那些自称了。这样自己解释起来也方便。
“林老爷应该是突发心梗,这在林老爷这样日理万机的人身上,也不算天降横祸。”
“那这病可医吗?”
“可医。只是得经历一场大手术,林老爷怕是不能像过去那样精神矍铄了。”
“可医就好...可医就好...”
林阳总算放下了一点心。但是,他也知道,这可医,也是对于郑明心来说。他见的多,心里不乱;这病对于现在这里的医疗条件来说,只怕是不好救治。
他只能把注压在郑明心身上了。
“请郑医生务必救我父亲。”
“救死扶伤,天经地义。”
郑明心算是应下了这重担。但是,他清楚,他并不是外科医生,这担子,他一人怕是举不起来。
他不该这样随便的承诺。
但是看着这林少爷,初见的尊贵风度尽失,现在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下意识地就应承了下来。
他只觉得,这林少爷该是永远那么风度翩翩的,就像他第一次见他那样,用手绢捂住嘴巴咳嗽,腰板也不弯一下。
“郑医生,您说的这方案,我们都认可。就是这操刀的人选,不好找。”
这最大的医院是和军区合办的,外科医生不少,但能做心脑这样高精度手术的,却是没有。
“我想办法。”
郑明心皱起眉头。这样的手术,不能随意。哪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不是千百场手术缔造出来的,没有经验的医生,林老爷身体本身也不好,绝对不行。
“能做这手术的医生......”
“北京来的电话。”
接线员来叫郑明心。
“喂?”
“明心,是我。我回国之后听说你在这里工作,怎么不在北京?本来还以为咱俩能当个同事。”
“我一个呼吸科医生,研究百姓之疾,还是这里适合我。”
“对了!”
郑明心忽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医生的人选。
“师兄,你能来这里一趟吗?我这里有一个病人......”
“谢谢郑医生。”
林阳听说郑明心欠了人情找在北京的师兄给父亲做了手术,前来道谢。
他知道,这人情欠下了,可能也还不了了。人人都说林家是这地方的定心针,没什么是林家还不起的。
但林阳知道,这性命,正是什么都替代不来的东西。
郑明心看着林阳认真的神色。这林家少爷和他想的一样,是个敬畏生命的人。他就喜欢这样的人。
“千恩万谢也不必,林先生能再改个口吗?”
“什么?”
“咱俩,平辈相称。当然,我是指我这儿的平辈,不是你的平辈。”
林阳看郑明心笑得狡黠,一点不像个医生。但偏偏是这儿最好的医生。
“明心?”
“林阳。”
林阳和郑明心这算是真正熟悉了起来。
“我能和林家少爷平辈相称,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
“你可别说笑了。”
林阳没出口的话,这人命的事,是还不起的。他用这命,这一辈子来还,也还不起。再说了,要是用这辈子来还,好像也是他占了便宜。
郑明心看着林阳面上不显,但嘴角微微扬起的样子,心里嘀咕。
“可别欠的越来越多,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还不起。”
他才不想下辈子、下下辈子还和这金贵的大少爷纠缠在一起。
一语成谶。
3.
“咳咳。”
林阳拿起手绢,咳嗽的厉害,但腰板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弯一下。
“你最近咳的越来越厉害了,待会儿去医院挂号,挂我的号。”
郑明心皱着眉头看林阳。
“我不能挂你的号。”
“怎么?瞧不起我的医术?我跟你说,这呼吸科我可是很自信的。”
“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医术。你没听过那句话吗?医者不自医。”
“我医你,怎么就自医了?你是我的谁?”
“我是你的谁?”
林阳没答话,反问了回去,给郑明心闹了个红脸。
自林老爷手术之后,林阳就慢慢接管了林家的大小事务。
他再也没了做少爷时的闲情,日理万机也不为过。但是有个做医生的在看着,他也不敢耽误身体,去医院看了,挂的郑明心的号。
“给你化验了,结果出来之前,先吃这止咳润肺的药。”
郑明心看了林阳的情况,表面上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就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就让林阳抽血化验了。
“难道真是医者不自医吗?怎么开始相信不靠谱的直觉了?”
后来,他发现,这直觉真准的可怕。
郑明心看着化验结果,手抖的拿不住纸。
“喂?师兄?我这有个样本,能不能送到你那里化验?听说你们那里建了专门的实验室。”
这又是一个人情。
又或者,不是人情。
听着师兄那边问询,郑明心颤抖地说出那几个字。
“天降横祸,国难当前。”
是郑明心亲自上门把林阳带到医院的。单人病房,空间大,离住院区远。不是林家少爷有什么特权,也不是郑明心徇私。
而是——
“你最近接触过哪些人?”
林阳沉默了。他没问自己得了什么病,他就是按郑明心话,把自己最近的行程一一报了出来。
他知道自己可能得了受不起的病,他受不起,郑明心也受不起。
林阳在每天在病房呆着,看着这边好像独自开了个住院区,进来的人有他见过的、有他没见过的。
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和他得了一样的病,他只知道,每进来一个人,郑明心的神色就凝重一分。
有一天,郑明心又进了病房,浑身颤抖,脸色比以往都差。
“怎么了?”
“我之前把你的血样送到北京了。”
“又让你欠了人情。”
“这次不是我欠了人情。是所有人,都欠了我的人情了。”
郑明心和林阳因为性命的人情开始。郑明心却从来不想要这样的人情,永远不想要。
林阳最近见郑明心少了许多。
他问了护士。
“郑医生现在是研究这病的专家,全国的性命,就系在他身上了。”
“你知道情况怎么样么?”
“听说得实验,但郑医生非得征求患者同意。你说说,这没谱的事,谁愿意啊?本来就......”
护士想到林阳也是患者,把本来就没几天性命的话吞了下去。
林阳却明白了。
当郑明心来的时候,林阳对他说——
“让我来吧。”
郑明心知道林阳知道了。
“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的事,你愿意?
“我染病早,是不是有帮助?”
“是。”
“我熬了这么旧,身体素质也算是好的了吧?”
“是。”
“那就行。我这一条性命,换了千千万万条性命,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便宜呢。”
“你占个狗屁便宜。”
郑明心第一次说脏话,然后抱头痛哭。
“别哭了。你要相信自己的医术啊。”
郑明心站在实验台前,想到自己曾经说的那句“我治的是百姓的病”。
他医的是百姓,牺牲的却是爱人。
“测试报告出来了...”
“郑医生,情况好了很多,但是...”
“我们已经找到了路径!”
“好消息!”
“没想到...”
一次次实验,有好有坏,起起伏伏,悲悲喜喜。除了林阳,也慢慢有了其他志愿者。
但是,这病毒似乎总是负隅顽抗。
“实验。”
郑明心不眠不休地奋战,这一次结果,他不知道,他已经用尽了力量,麻木到不知如何担心。
“林先生...想见你。”
护士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郑明心一颤。在这种时候,林阳能说出要见他这句话,预示着什么,他明白。但是,他还想再确认一下。
“今天的药,他试了吗?”
“他...试不了了。”
“我现在就去。”
郑明心到林阳病床前的时候,虽然想过,虽然见过很多,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凹陷的脸颊、嶙峋的身体,全然没有往日那个林少爷的样子。
“明心。”
“林阳。”
“我...我欠你的人情,下辈子还的完么?”
郑明心看着林阳从未变过的、黑色的瞳仁,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回眸。
“没还完...没还完...你永远都还不完...”
他的眼泪不知何时流出,嘴里都是咸味。
“我想去窗边看看。”
林阳被郑明心扶着站到了窗边。
外面天阴沉沉的,不知昼夜。
林阳脱开郑明心的搀扶,一个人站在窗前。
他带着金丝的手绢,捂住嘴巴,咳嗽了一声。腰板依然挺直,没一点动的。
然后——
轰然倒下。
郑明心扶住他的身躯,感受着温度一点点降低,好像把他的体温也一点点带走。
他说过,林阳要是个患者,必然是尊重生命的。他猜对了。
林阳尊重的,是亲人的性命、这天下苍生的性命,还有他自己,生命的尊严。
林家少爷,来时带着风,死后余下气。
“郑医生!”
十几个医护人员冲到了病房里。
“成功了!成功了!”
他们看到郑明心怀里的林阳,沉默了。
郑明心看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