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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梦里不知身是客—李靖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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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杨听到了一串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从前,在111寝室,有一个人会经常响起这种铃铛声。可是她忘了是谁了。
很多很多个午后,她蜷缩在躺椅上,被阳光刺得微微眯眼,整个人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现实与睡梦交接的刹那,那串铃铛声突兀响起。
她的儿子在电话里说:妈,要不你去找个解梦的先生吧,你们那一辈不是挺信那个的吗。
她老了,好半天才懂得儿子的意思。她慢慢答应着,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吃顿饭。
可惜久久没有等到回音。
她知道儿子已经挂了电话。
李靖杨慢慢摘下老花镜,像棉花一样柔软模糊的记忆里,一个人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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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奶奶年轻时是个看坟山的,也算半个护林员。
这是她一直的梦想,虽然这个梦想从来不被人看好。
如同世界上大多数热爱自己职业的人一样,她深深爱着那片山林。
冬夜里阵阵寒风刮过满山枯叶,从山顶一路往下,流淌过每一个坟堆。
里面有五个很特别的坟。
李奶奶每次上山,都会坐在那五个坟堆边,有时候呐呐自语好半天,但更多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就能坐很久。
在五个并列的坟堆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坟。
里面没有骨灰盒,碑上也没有刻字。
二零八四年的某个深冬,她扒开那个坟堆躺了进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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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杨又做了那场梦。
解梦的先生问她:这个人是谁。
她摇摇头:我记不得。
先生又说:她长什么样?
李靖杨仍然摇摇头。
她只知道那个人在某个夜里来找过她,穿着红色的运动外套,翘着一块滑板,站在门口,光影在她身后悬逆,从地板上流淌进来。
无论哪一个角度,都看不清她的脸。
那串铃铛声又慢慢响起,在深夜里由虫鸣般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然后,她低头,看到那块滑板上,系着一个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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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梦先生什么都问不出,毫无办法。
李奶奶送走了他,想要给自己炒一碗饭吃。忽然,刚关上的门又被打开。
比人先进来的是一块系着铃铛的滑板。横冲直撞着进来,又被人一脚踩住。
那人问她:今天吃什么。
李靖杨:炒饭。
那人笑了:我要加两个鸡蛋。
李靖杨拉开冰箱的门,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那人无奈地看着她。李靖杨才想起,自己昨天没有去买菜。
那个人就要走了。
李靖杨连忙拉住她:你去哪里。
那人晃晃滑板:我要去比赛啦。走之前想吃碗你做的炒饭,哎……
李靖杨还想抓紧一点,可是那个人就在她面前凭空消失了,风从她紧握的指间穿透过去。
她好像有一样东西要给那个人,可她忘了要给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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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山村有个说法,铃铛可以保佑平安。
李靖杨来看守山林的第一天,就有村民送给她一个铃铛。据说是每一任看山人留下来的,坟地阴气太重,需要这个避避邪。
后来,辟邪的不再是铃铛,取而代之的是电网和防狼棒。
那一代的年轻人很少再信奉鬼神,电子邮件开始慢慢取代书信。
那个人说:我可能要走了。
李靖杨不再说话。
那个人也不好受:比赛就是要到处奔波的。
李靖杨:嗯。
那人偏头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
李靖杨摇摇头。
她从兜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个崭新的银铃铛。
那个人高兴地系在滑板上。
李靖杨:你好好带着它。我看你每次比赛都会受伤,我怕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前的人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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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是在新闻里看见的消息。
早晨的阳光从窗边铺到餐桌上,鸡蛋饼上镀着一层柔和的光。握住筷子的手忽然间抖了抖,鸡蛋饼被戳破,露出下面覆盖住的炒饭。
她也无数次惊讶于滑板如何翻越那样的高空。
那人总是笑:练得多了就会了,我会去挑战每一个高空赛道的。
她不知道那人连夜坐了多久的车,乘了多久的飞机,才会疲惫到在那么高的赛道上一脚踏空。
那人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看着她。
李靖杨无奈道:你为什么不听话,你没有带上我给你的铃铛。
那人的手摩挲着手中的滑板:我把它压在你的枕头底下了。
李靖杨皱眉。
那人替她揉开眉头:你说你总做噩梦,我去庙里拜过啦,在铃铛里放了祈福的纸条。
那人又说:你不要打开,打开就不会灵验了。
夜风从窗外灌进来,吹起那人的头发。
李靖杨忽然记起来了。
那个人是个骗子。
她想起来很多很多很多的事。
很多个熬过的夜。
一碗炒饭。
滑板上的铃铛。
红色的运动外套。
一句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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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深夜,李奶奶从床上坐起来,洁白的月光撒满了她的床单。
像棉花一样柔软模糊的记忆里,一个人缓缓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她像小孩一样把头埋进李靖杨膝间,嚅嗫着:我还是要走的。
李靖杨问:你去哪,你不要我了吗。
那个人沉默很久,说:我们没有办法结婚,中国还没有通过同性恋的婚姻。
李靖杨:不结婚也没关系的。
那人还是说:我要走了。
她的影子无限拉长,溶入满地月色里,在寂夜里随着风声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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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换了一个新的年轻人当守林员。出于礼仪和规矩,清明那一天,他要去给从前的守林员祭一束花。
绵绵细雨在他伞上氤氲起一层雾气,白菊上沾了两滴泥水,很快被冲洗干净。
年轻人起身,忽然,余光中看见一个圆形的物体。
他弯腰捡起来,在雨中冲掉污泥,发现那是一个铃铛。
应该是某个扫墓人不小心留下的。
他顺手就要扔掉,又想起这片山村的传统,扔铃铛是不吉利的。伸出的手就缩了回去。
他靠着一壶酒在寒夜里驱寒,外面风声雨声渐大,他偎在火炉边趴在桌上,铃铛被手肘碰到,滚落到地上。
大概已经有了年头,铃铛从中间缝隙被摔成两半,里面掉出来一张包裹着防水塑料的纸条。
年轻人醉意熏熏,依着火炉的半边红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他大概知道自己喝醉了,不屑地笑了笑,随手将纸条扔进了火炉里,继续趴在桌上睡着了。
寒夜的雨不肯停歇,唯独吵不醒梦里的人。
毕竟,只有在梦里,只有梦里。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来已是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