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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又活了 ...

  •   天空是一片黑紫色的,大片的云沉甸甸地积压在天上,只有一缕日光透过其中,在死沉的天色里透露出一丝生机。

      那是人间久违的一缕光了——其实也算不上有多久违,只不过那轮金乌毕竟是人间气运之所在,即便是不见了那么几日,凡间也该对它如隔三秋了。

      盛景春泡在水里,视线有些模糊:不过他也知道,天开始放晴了。

      他感觉不到光,也感觉不到暖,身边徒余一片冰凉刺骨——日光估计是照不到他头上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如果自己无心天下苍生,说不定就能过多好几百年的安生日子了。

      这太阳没了,人间自然就失了气运,而盛景春自诩心怀天下的强者,这太阳自然是由他去做,这苦主也自然是由他去当的。

      他听着小徒弟就在他的边上,把他的手握得死紧的;小孩子胡言乱语,一会儿说是要把他拿去挫骨扬灰,一会儿又说带他回家里养伤。

      盛景春闭上眼,在临终前的最后一刻想道:要是自家的小徒弟能稍微嚎得小声一点就好了。

      然后他的世界就安静了。

      他眼前一整片的都是黑,疼痛似乎渗入到了四肢百骸里——听说人死前都会看到走马灯一类的景象,可它既没有看到春岚山,也没有看到他的蠢徒弟,只有耳边尚且还余着几声蝉鸣,还有一个不知道是哪路的人声声地叫唤着师弟。

      我哪来的师兄?盛景春心想:叫叫嚷嚷的,真吵。

      他感觉身体有点轻,眼皮也沉得很,大概是要“魂归去兮”了,但却还是勉勉强强地睁开了眼,想看看那叫嚷的是哪路的人物——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粗犷豪迈的大胡子脸。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然而在盛景春睁开眼的一刻钟前,天空还是黑得跟灶炉里的碳灰一个颜色。

      他躺着一片草地里头——把他喊起来的人大概就是那位“师兄”之类的角色,扯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拉起来:“小盛啊你还搁这儿睡呢,饭都赶不上去吃了!”

      怎么回事?盛景春有些茫然——他并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周围的一切都与方才所处的颓景不同,只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他身体上的痛感似乎全都消失无踪了;这一片草地柔软得很,隐约还带了一点点甜,几只昆虫在上面扑棱着翅膀,看上去生机勃发。

      盛景春重生了。

      他看着眼前的糙汉子晃动着手掌,比了个数,问他:“这是几?”

      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看着那三根手指,试探了一句:“这是五?”

      “……”

      于是盛景春没有赶上那个所谓吃饭的时辰,因为师兄以言行不端为由,足足训了他整整一个时辰才罢休。

      借着一个多时辰的劲儿,回了魂的盛景春捋得明白了一点儿:他又活了。

      顶了点半醒的精气神,他任由着师兄把自己训得脑袋发昏,才隐约晓得了现下的状况:自己现在是春岚派祖师爷的端茶小弟——连徒弟都不算,这祖师爷不收徒弟,门派里头的长老掌门,都是从茶水小弟里做上来的。

      春岚派。

      盛景春把这名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便琢磨起这“春岚”的寓意:他知道那些修仙的门户都喜欢用自家的山头来给门派取名,开山立派的事儿,他也跟徒弟说过好几回,难不成这大孝子还把自己的遗愿给一并了了?

      他摸了摸下巴,心想:自己当初在这地方逍遥快活,当了那么久的山大王,没想到最后却被建成了个修仙圣地;他在山顶上的小茅屋和大榕树,估计是全没了。

      盛景春听过一顿训,心不在焉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午饭没吃上,老巢也成了别人的地盘,他心情低落、心如死灰,脸上就差写上四个字:我自闭了。

      不过好歹他还活着。

      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

      他端着茶托盘子站在祖师爷的屋外,心想:这也不知道是他第几代的小徒孙,要这么一群人围着伺候,排场倒是挺大。

      师兄说祖师爷一定得小心伺候,盛景春琢磨着这词,只觉得小心二字果然是说得轻了。

      里面传来了好几波杯盏碎裂的声音,侍童端着那些杯盏和瓷片进进出出,他看得肉疼,心道:还真是个暴脾气。

      过了好一会儿,屋内终于没了那晃铛声,里头的人大概是心情好了些许,才开了金口道一声:“进来。”

      盛景春仍是低着头,反正也不会是叫他进去,他只需要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恭候差遣就可以了。

      总之谁应谁傻。

      屋外的长廊上站满了人,带刀的有,簪花的也有,他只是个小端茶的罢了。

      然而带刀的、簪花的里头却都不见得有人回应,直到里面迟迟地传来一声催促:“阿盛?”

      感情这还真是叫自己的。

      整条长廊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盛景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职务不仅要端茶递水,还得打杂。

      也行吧。盛景春心里想硬着头皮顶了上去,却禁不住自己嘴贱,吊儿郎当地带了点店小二的样子,应了声:“诶,来嘞。”

      霎时惊碎了满院子的目光。

      盛景春实在是习惯了这轻佻的语调,不过毕竟是说出去的话,也只能当作泼出去的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这位祖师爷一掌劈碎天灵盖罢了。

      他端了端仪容,努力地作出一副正经的样子,然后便速速“应召觐见”,准备赴死。

      屋内上乘的墨玉砖凉进人的骨子里,好几枚冰鉴摆在桌上,里头放满了冒着白烟的寒冰,堆成了一座小山的形状,活生生地就把这深秋的天气变成了严冬。

      能摆在这地方的自然不是凡物,真真切切的冷感沁入盛景春的身体里,差点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估计是千年寒冰。他想。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矜贵的物件儿,可年份搁在这里,它便带上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优点:冷一点,并且没那么容易化。

      不过要是被什么三昧真火之类的烤一烤,可就说不定了。

      他规规矩矩地托着茶盘充当雕塑,又规规矩矩地把视线聚焦到了近地面的一点上,以逃避视线——于是选择了祖师爷那双二郎腿的脚尖尖儿。

      他第一次给人当小弟,实在难以揣摩老大的心思,不过这头低下去,也该够卑微了吧。

      这位翘着二郎腿的祖宗晃了晃脚,悠哉悠哉地开腔:“阿盛。”

      声音就像是在水里浸过一样凉。

      “在。”盛景春伏低做小地弯着腰,也敢没去偷看一眼这位大爷的尊容。

      毕竟惹不起啊。他感叹:这具身体修为确实算高,可若是跟这位祖师爷相比,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这位大爷紧盯着自己——那直勾勾的眼神实在够锋利,纵是不和他对上目光,也足以被盯出一身冷汗了。

      就这么僵了好一阵子,祖师爷又开了尊口:“我叫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你叫我干什么去了?盛景春心道:办没办成,你可得问那位“阿盛”才行。

      但这种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学着那些雅士们文绉绉的那一套法子,对着面前这位祖宗当场糊弄了起来:“弟子无能,有负祖师爷重托,望祖师爷责罚。”

      “倒杯茶算什么重托,能叫我等你两个时辰?”那冷飕飕的声音笑了起来:“小子,你是在找死吗?”

      大事不好!

      盛景春突然明白了,这人知道自己的来头——是要来找茬的。

      那也就意味着自己马上要糟了。

      茶托盘子“哐”地飞了出去,连带着上面的玉杯砂壶碎了一地,盛景春抬手把东西砸向对方,一扭头就要跑。

      不过那句九牛一毛毕竟不是吹的——他还没跑出两步,后颈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死死地扼住,那大掌反手就压着他的脑袋,按在了不知哪个角落的架子上。

      天要亡他。

      架子上的花瓶摇摇欲坠,晃悠了几下便忍不住掉了下来,一举砸到了他的头上,盛景春感觉额头上有点湿意——大概是头破血流了。

      他盘起来的道童小髻散了下来,后脑勺上的发丝被对方一把扯住,脑袋顺着力道便向后扭转——他不禁生出一种错觉,脑袋怕是快要被拧断了。

      “你不该占着阿盛的身体,该回哪你就得回哪去。”这位神通广大的祖师爷一手把他制服,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脸给抬了起来。

      于是盛景春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死的时候,那脸上还带着一点儿小孩子的稚气——没有现在那么好看,也没有现在那么凶。

      那个小孩就像是一条小跟屁虫,去哪都离不开他,可是就这么几百年过去,小孩儿都已经习惯一个人度日了。

      他长高长大了。

      还长成了一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

      他的徒弟、他的道侣,岳云樟。

      “你怎么还没飞升?”盛景春脱口而出。

      “……”岳云樟沉默。

      他是愣着的。

      他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过盛景春了。

      盛景春活着的时候,他有很多话可以对他说;盛景春死了以后,他也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可是真的看到他的时候,又忘了自己想对他说什么了。

      两人就那么站着,相望无言,活像两根木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我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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