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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涅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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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冷宫偏殿内,一位穿着补丁粗布麻衣的女子,正蹲在缺了一条腿的凳子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一盆正燃烧着的黑色木炭,时不时地用木棍拨弄两下,尽量想在让屋内暖和点的前提下,能看起来不那么烟雾缭绕。
然而这毕竟是最低等的黑炭,无论她怎样努力,屋内的烟雾还是不断浓烈起来。
墙角处一只不畏严寒出来觅食的老鼠,也被这四散的烟雾熏地缩回了洞里。
破了好几个洞的白色床幔内,夏汐宁被呛地在睡梦中咳嗽两声,悠悠转醒。
“今竹,罢了。”她有气无力地开口,“本宫说过许多次,不必再烧这劳什子炭火了。”
“娘娘,您醒了。”今竹丢下木炭,随意地在衣服上蹭了下脏兮兮的手,便快步走到床边,“可今年冬日格外地冷,咱们这儿四面漏风,内务府也不肯舍床厚棉被,若再不想法子让屋里暖和些,您这身子骨儿……”
她说着说着竟是哽咽起来。
夏汐宁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递给她,道:“扶本宫起来。”
“是。”今竹抽了抽鼻子,努力把泪意憋回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柳汐宁坐起来,又细心地在她腰后垫了枕头。
柳汐宁惨白着一张脸,瘦到皮包骨头的手指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她稍稍缓过来,今竹早已习惯成自然地递上一杯白水,一边看着柳汐宁喝,一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她清楚地知道,她们家娘娘恐怕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夏汐宁饮完了半杯水,竟还有心思笑着安慰小丫头:“哭什么?生死各有命数,强求不得。再说我在冷宫苟活的这些年月,又与死何异?早知如此……”
夏汐宁有些恍惚,早知如此,她便该与家人同进退,一同被流放了倒也痛快。
不,早知如此,她当年就不该嫁给那个过河拆桥狼心狗肺的太子殿下——晏修。
她是丞相的嫡女,自小聪慧过人,知书达礼,端庄贤淑,相貌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也是秀色可人。任谁见了都得称一句“不愧是大家闺秀”。
她父亲当年是太子太傅,尽心尽力地辅佐晏修,为证明自己的忠心,甚至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夏汐宁嫁给他做太子妃。
夏汐宁和晏修成亲之时,正是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候,晏修几次三番被其他皇子陷害,险些被废了太子之位,每一次都是丞相救他于危难之中。
晏修当年对天发誓,若有朝一日真能登上那九五之位,夏汐宁必为他的皇后,夏汐宁生下的儿子,必为太子,无论发生何事,此生绝不废后。
是啊,他的确没有废后。
夏汐宁自嘲一笑,可他一朝登帝,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拉他的恩师丞相下马。
古人说的没错,功高盖主之人,没有一个好下场。
一个莫须有的通敌卖国的罪名,晏修查也不查就将丞相一族一百三十余人,尽数流放到蛮荒之地。
然后给当时已有四个月身孕的夏汐宁灌了滑胎的药,将她扔到冷宫,到今日,已七年有余。
当年双十年华的女子,如今两鬓已生华发。
夏汐宁小产,身子元气大伤,从那以后就一直病歪歪的。
被关在冷宫的第三年,她父亲年老体弱,终于熬不住边关苦寒,去世了。她年仅十三岁的幼弟为安葬父亲,自愿卖身为奴,因犯了个小错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
夏汐宁得知后,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从此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她不是没想过报仇,她想尽了一切办法,只要能见到狗皇帝,她就能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可她见不到。
夏汐宁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琢磨着自己恐怕看不到来年它长出新芽儿了。
“今竹,本宫托付你一件事情。”
“娘娘您吩咐,奴婢拼了这条命也会完成您的夙愿。”
“不用你拼命。”夏汐宁轻笑,抬手爱怜地抹了抹今竹的头顶,这孩子来自己身边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跟着自己蹉跎这么些年,到底是委屈了她。
可这件事又必须要她去完成,夏汐宁才能放得下心。
“本宫死后,你要赶在皇帝派人来收尸之前,把我一把火烧了,骨灰洒在花坛里,投于水井中,哪怕是喂了野狗都可以。”
夏汐宁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我此生绝不入皇陵,绝不与皇帝合葬。”
今竹红着眼眶应下。
夏汐宁轻笑道:“然后你再设计陷害余妃,就说是她恨我入骨,所以连全尸都不肯给我留。”
余妃的生父是兵部尚书,当初就是她父亲与皇帝联手,诬陷夏汐宁的父亲通敌叛国的。
当然,余妃自己也没少在皇帝耳边吹枕头风。
夏汐宁冷笑,心道是自己无用,无法杀了皇帝为家人报仇,但想法子拖余妃下水,还是做的到的。
也算聊以慰藉吧。
半月后,除夕夜,红木窗外,烟花盛开,夏汐宁随着烟花的消逝,含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再次睁开眼时,夏汐宁头痛欲裂,只觉眼前人影恍惚,似乎是在某个宴席上,宾客们推杯换盏,言谈尽欢。
但她看不真切对面的人,也听不清楚他们的话。
自己不是死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她绝不相信那个狗皇帝会好心救她。
她皱着眉头,揉了揉额角,但心中并不慌乱,她自认已经承受了世间最狠的痛苦,所以如今无论遭遇什么,她都能淡然处之了。
“陛下,您这是醉了?”
一位女子的声音传来,不过听起来却不像夏汐宁认知中寻常女子的声音一样温柔婉转,反而带着几分粗矿与爽朗。
夏汐宁抬起来,这会儿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可以看得清了,然后她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位女子竟头戴乌纱帽,身穿红衣,前襟处绣着松鹤图案——这是官服,而且是正二品的官服!
这位女子是二品官员?
夏汐宁有些懵了,等等,她刚才说什么来着?陛下?
她在叫谁?
那位女子恭敬地拱了拱手,颇为担忧地望着她,又道:“今日是陛下大婚,留臣等在宫中喝酒已是不合礼数,若您再醉了,这……这成何体统?”
夏汐宁默默与她对视了许久,终于确定她就是在对自己说话的。
那么,也就是说,自己是她口中的陛下?
夏汐宁谨慎地暂时没开口,她低头打量着自己,只见自己身穿正红色衣袍,其上还用金线绣着游龙图案。
龙?自然只有天子才可用。而且这身衣服,看上去的确像喜服。
夏汐宁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应该是在后花园的凉亭内,人其实并不多,只有四五个,皆为身穿官服的女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几岁。
此时明月高悬,她们几人坐在凉亭中,人手一壶酒,眼神飘忽不定,显然也是有些醉态了。
夏汐宁眉头紧皱,借着醉意,故意打翻了一坛酒,酒水洒了一地,她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酒水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
然后她就愣了,她刚才本以为自己应是死后魂魄附在了他人身上,可是倒影中的人一双杏眼,明眸皓齿,明明就是自己,或者说是年轻时的自己。
自从被打入冷宫后,她再也没了如此灵动的眸子。
到底怎么回事?
夏汐宁被冷风一吹,酒意所剩无几,但她眼珠一转,决定装醉,站起来的时候故意趔趄了下,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大,大婚?什么大婚?”
这番表现果然没有引起怀疑,那位女官哭笑不得,以为自家陛下这是喝迷糊了,见夏汐宁站不稳,急忙过来扶着她,解释道:“今日是您娶皇夫的大日子啊,您给忘了?皇夫这会儿还在椒房殿内等您呢,您赶紧回去吧。”
“谁是皇夫?”夏汐宁继续装醉。
“哎呦,您真实醉得不轻。把心尖尖儿上的人都忘了?就是晏丞相家的小公子,晏修啊。”
晏修!
夏汐宁被这二字一震,无边恨意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尽管如今还没搞清楚状况,但她已经被怒火烧光了理智,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可以见到晏修了,她可以杀了晏修了。
女官继续念叨着:“臣知道您紧张,怕唐突了皇夫,才找我们几个有家室的来取经,可今日天色实在不早了,不妨改日再谈?”
夏汐宁完全无视了她的念念叨叨,向着四周的建筑张望了下,发现这里的环境与前世她熟悉的那个皇宫差不多,于是她一撩衣摆,向着记忆中椒房殿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那名女官瞧夏汐宁脚底生风的样子,不由得呆了呆,心道陛下这到底醉了还是没醉?
但她还是挺担心的,今日大典过后,陛下摒退宫侍,独自一人与她们来后花园喝酒,夜黑路滑,陛下又半醉不醉的,要是摔一跤可如何是好?
女官正这样想着,余光一扫,恰好瞥见树下有个人影。
那是位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形单薄,穿着藏蓝色收腰衣袍,看起来是侍卫的打扮。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连庭?”女官挑眉道,“你来的正好,陛下醉了,你护送陛下回殿吧。”
连庭顿了下,回过神来只拱手道了声是,便急忙向着夏汐宁离开的方向跑过去。
身后另一位大臣嘀咕道:“这,宫中怎还有男子当侍卫?”
女官给她解释:“嘿,你才回京不久,有所不知。这人叫连庭,是大将军的养子,不知怎么回事,非闹着当侍卫。大将军宠着他,于是求了太后恩典,才特许他进宫。”
“可看他那身衣服,只是个二等侍卫吧?不好好守宫门,跑到这里来做甚?”
“嗤,谁知道呢?兴许是想麻雀变凤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