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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恰克热县幼儿园的放学时间是四点,李海言帮班主任一起送走孩子后就开始收拾教室的卫生,本来这个卫生是班主任和代课老师一起做的,可今天刘敏敏说要和男朋友约会,所以跟李海言打了个招呼后就先走了。

      好在工作量不大,只是打扫卫生,再把教室里的桌椅板凳摆好就可以了,李海言看了眼时间,这会儿还不到四点半,她走过去刚好能赶上小学放学。

      她手脚麻利的把教室规整好,就准备锁门,今天难得能这么早走,小浩和小莹也终于不用在门口眼巴巴的等她来接了。

      李海言心里有些高兴,想今天回去的早,还能顺便到菜市场买根大棒骨,她炖点汤,让李宏喝一点。

      李宏最近老嚷腿疼,她问过大夫,大夫说是截肢后的幻肢痛,属于正常反应,除了药物治疗就是加强营养,她看住院部的病人家属,给病人带的大多都是骨头汤,她也想给李宏熬点喝。

      李海言都想好要去菜市场哪块的摊子上买了,就见校长王京走过来,说,“李老师还没下班啊,正好,我正好有事找你。”

      李海言瞬间变得局促起来,“王校。”

      “这个。”王京也没有废话,直接把手里拎着的手提袋给她,还挺沉的,得有两三斤。

      李海言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有些慌张,也不敢打开看。

      “这是咱们幼儿园这两年来的一些资料,你回去给整理一下,看看都是关于什么的,哪年哪天干的,谁干的。比如像是咱们平时给学生家长做的宣教活动,一共做了几次,哪天做的,都是什么,你弄个表也好,或者写份报告也好,你今天回去帮忙把这个给弄出来,我明天早上就要。”

      手里的东西很沉,李海言后知后觉的才反应过来里头装的应该都是文件夹。王京说的轻飘飘的,可是两年的工作量不容乐观,她一个人弄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晚上的时间会不会太紧张了。

      那一瞬间李海言脑袋里想的是,她晚上可能没法给李宏熬大骨头汤了,她还得看小浩和小莹做作业,还得做饭,如果晚上李宏要是闹,她还得喂他。前前后后忙完怎么也得七点多了,一个晚上的时间真的能行吗?

      可王京根本不给她时间拒绝,就又开口说道:“李老师,我知道这工作不轻松,可这工作事关你能不能转正,你也知道你学历不够,转正比较困难,可是你的家庭条件又摆在那里,我作为一个领导想帮你总得有个理由。明天这是有领导突然说要过来检查,你整理出来的这份资料就是要给他看的,你只要弄好了,我到时候就能跟别人说,你在领导过来视察的时候帮了大忙,给你办转正就是名正言顺的,他们谁也说不了什么。”

      李海言那点想要拒绝的心思,瞬间就歇了。她太需要转正了,转正后一个月能发三千多块钱,她需要钱,哪怕三千对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她也需要。

      当年因为公公婆婆的关系,她只念到初二就不念了,后来托人,托来托去找了这份幼儿园代课老师的工作,一干就是七八年,可跟她同一年进单位的同事,有的都已经当上班主任了,或者是调到小学当小学老师了,可她依旧还是代课老师。代课老师工资低,恰克热县的最低工资标准是一千五,她们就是一千五,这么多年一直没涨过。

      期间她不是没想过转正,可是幼儿园老师最低学历要求是中专,她没有中专学历就没法转正,没法转正,一个月就只能拿一千五。

      家里没出事儿之前,李宏在皮革厂上班,一个月能拿四千多块钱,加上她这一千多块钱的工资,一家人虽然说不上日子多富裕,但绝对不能说穷。可自打家里出事之后,李宏就没法上班了,家里攒的存款不仅花的一干二净还欠下了不少,她挣的这一千五就显出了什么是入不敷出,她着急,急得不行。所以现在告诉她有机会转正,她咋不干呢?

      李海言瞬间就把手里的手提袋握紧了,生怕王京反悔,“王校我能干,您放心,我明天肯定把报告写好了给您!”

      王京点头道,“我知道你没问题,所以才把这个事儿交给你,本来有好几个人想跟我要这个活,可是我都没给,因为我知道你最需要。”

      李海言很感激,是真的很感激,她不由想起自打她家里出事以后,学校里的同事对她的态度,从之前的还算客气,到现在的避之不及以及冷嘲热讽,和暗地里的各种各样的嘲笑,全都像是换了一张脸似的。唯有王京从来没有嘲笑过她,也没有躲着她,甚至在得知她家里出事后,还主动对她说,需要钱就说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说话。他还把嘲笑她的同事都说了一顿,组织全校同事给她捐款……

      李海言又想起了那段难熬的时光,不得不说,在那段时间里,她之前老想躲着走的王京,就好像是她的救星一样。

      两人并肩下楼,王京跟她说着注意事项,李海言认真的听着,她们班教室在二楼,两人楼梯刚下到一半,楼上就传来清晰的脚步声,哒哒哒哒,也不知道是楼板太薄,还是楼道太空旷,每一步都伴着悠长的回音。

      王京脚步一顿,停在了楼梯中间,对李海言说道,“行了,时间也不早了,李老师回去吧,路上慢点。”

      李海言应了一声,往下走了一层,再抬头时王京已经不在那站着了。

      她上车棚推了车,把手提袋自然而然的放在了车筐里,出校门的时候,门口保安叫了她一声,“李老师,你拿的什么啊?”

      对方虽然嘴上管她叫着李老师,但丝毫没有尊重的意思,眼神中也明晃晃的带着一股质疑,眼睛盯着她放在车筐里的手提袋,仿佛她从学校偷了什么东西一样。

      这个保安是教育局局长的亲戚,是李海言得罪不起的,其实不止这个保安她得罪不起,另外的那五个保安她也得罪不起,他们不是这个局的亲戚就是那个局的家属,幼儿园里所有的老师看见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就连校长王京都是,更别提李海言这种角色了。

      李海言有些窘迫的把手提袋打开,说,“都是文件,校长给的,让我整理,明天早上就要交上去。”

      兴许他们也听说了有领导要过来检查的消息,所以哦哦两声,给李海言按下了门杆,“李老师回去慢点吧。”

      李海言点头哈腰的道了谢,又说了再见,这才蹬上洋车走了,那两个保安自按下门杆后就没再看李海言,过了十几秒,门杆才晃晃悠悠的自己落了下来。

      马路上这时候人不少,有下班早的,也有赶着接孩子放学的,李海言赶到县小门口的时候,李浩和李莹已经出来了,两人手领着手等在一棵柳树下头,正左右张望着她的影子。

      李海言赶紧使劲蹬了几步,这才到他们跟前,看着两个孩子热的红扑扑的脸,有些急切的问,“等挺久了吧?”

      她还是来晚了,县小门口已经没有多少学生了,他们这里的老师普遍都不拖堂,都是到点就下班,有的老师甚至提前几分钟就放学生了,尤其是李浩和李莹他们班,他们班老师更甚,提前十分钟放学的时候都有。

      这种情况其他家长也跟学校反映过,但都没什么改善,老师给的回答也都是该讲的课都讲完了,问孩子们也都想家走,就放了。说的轻飘飘的,但谁都知道其实是因为这些老师也都着急家走。

      “没多久。”李莹很内向,即便面对李海言时声音也是细细小小的,李浩虽然要好一些,但自打他爸爸出事之后也不怎么爱说话了。

      李海言支好了车,把俩人的书包接过来先挂在车把上,才抱着李莹坐在后座,李浩是个男孩,已经不再用她抱了,他看李莹坐好后,自己也跟着坐了上去。

      车座位置有限,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会牢牢的挤在一块,好在这两个孩子都不算大,要是再大点儿,恐怕这一个车座就坐不下俩人了。不过那时候,这俩孩子应该都能骑自行车了,只是那一天不知还要多久。

      迎着夕阳,李海言带他们回家了。

      他们家住在邓李村,之所以叫邓李村,是因为村里姓邓的人家和姓李的人家几乎一半一半,当然也有姓别的姓的,不过很少,只有零星几户,还是后来从外地迁过来的。

      李海言不是嫁到这个村的,她的记忆中她就生长在邓李村,起初她不姓李,姓邓,叫邓海言,在亲爹亲妈那户人家里排行老四,因为孩子多,亲妈又怀了老五,听大夫说怀的还是个小子,所以亲爹亲妈就把她送人了。

      送的就是同村的李宏家,李宏爹妈,也就是她的公公婆婆,要她也只是为了等她长大好给李宏当媳妇。他们这地方别看重男轻女,娶媳妇还不好娶,很多男的打光棍不说,生了女孩的人家还嫌弃不是儿子。所以有男孩的人家,但凡是有点家底的,就都跟李宏他们家似的,早早从别处抱个小闺女回来养着。

      李海言就是这么被李宏爹妈给抱回来的,所以之后她自然而然就上了李宏家的户口,并改了姓,叫李海言。

      李海言往前骑着车,她们家住在倒数第三排,房是前几年新盖的,所以看着还很新,本来里头的家具也不错,都是花了好几千买的,只是后来李宏出事,因为凑不上钱,就又都给卖了。所以现在这房就只是看着好,里面其实寡寡清清,没什么正道的东西。

      到家之后,两个孩子很懂事的去做作业了,李海言进里屋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李宏,问他要不要拉撒,得到对方摇摇头后,就洗手去做饭了。

      里屋和厨房一墙之隔,李宏能听见李海言做饭时的动静,洗锅碗瓢盆的动静,洗菜切菜的动静。他闭了闭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哭了起来。

      李宏长的其实不难看,但也不算特别好看,要评价也只能评价他是一个长的挺周正的,没什么特别之处的普通人。当然这是他出事之前,现在的他已经有点脱相了,脸上的肉凹下去了,脸色也不太正常,之前老干活攒出来的那点肌肉,也都因为这个事掉没了,所以整个人看上去都是一种松松垮垮,好像少了点零件的状态,要是熟悉的人见了,估计还得觉得怪吓人的。

      李海言炒菜声音有点大,所以没听见李宏的哭声,李宏嗷嗷了几嗓子,见李海言没过来,也就歇了。李浩和李莹就算是听见了,也不会过来的,李海言之前就叮嘱过他们,不管他爸发出什么动静,都不许进去看。李宏突然没了一条腿,她怕吓着孩子们。

      晚饭一家人还跟以前一样,是分开吃的,李海言先看着李浩和李莹吃了饭,才把剩下的端进去给李宏吃。

      李宏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听见她进来,连脸都没偏一下,看他这副样子,李海言知道今天又得喂他才行了。

      她认命的拉过来一个圆凳在床边坐下,一口菜一口米饭的喂他,起初李宏还躲了一下,但后来可能是真饿了,闹也没意思,就张开了嘴。

      他是左腿被截了,右腿还好好的,两条胳膊和手都没事,自己坐起来吃饭完全没问题,甚至一些基本的日常活动也都能做,但他就是不肯起来,平时就在床上躺着,如果李海言不给他翻身,他能一天不翻身。

      其实他自打出事到现在已经有小半年了,伤口处也长得基本都差不多了,如果拄拐,他完全是能下地的,而且大夫也说了,他这种情况的人不少,人家日常拄拐,或者安个假肢,生活上还是没问题的。

      可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不下地,不下地也就算了,吃喝拉撒也都要在床上,李海言不上班的时候就在家伺候他,李海言上班去了的时候,他就等着她下班回来再伺候他。

      现在是夏天,屋子里通风差,排泄物的味道根本散不出去,即便李海言已经尽力去给他收拾了,可还是架不住他这一天的祸祸,所以李宏身上挺臭的,李海言和他在一块待久了,身上也不可避免的会染上奇怪的味道。

      只不过这种日子过了小半年,李海言的鼻子已经有些失灵了,除了别人,她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味。

      等喂完了李宏,李海言又去给两个孩子检查作业,夏天了,她又怕两个孩子身上出了一天的汗,晚上睡不好,所以又分别给他们洗完澡,看着他们进了屋,李海言才算是彻底歇了下来。

      这时候的夕阳已经快要沉了下去,地平线上只剩一缕夕阳的影子,红红的,映得天上的云也都是红的,仿佛宣告着明天也是一个好天气。

      其实恰克热这个地方天气一直都挺好的,很少有刮风下雨的时候,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降水量严重不足,导致土地盐碱化十分严重,农作物生长不起来,老百姓活着都十分艰难。而且恰克热的地理位置较偏僻,发展滞后,导致在扶贫政策没有落实之前,恰克热县是数一数二的贫困县。

      贫困到什么程度呢,贫困到整个县里没有一栋楼房,整个县里没有一辆汽车,贫困到人们的出行工具还只是牛车跟骡车,贫困到大家住的是土坯房,睡的是只铺了一张炕席的大土炕。

      这种情况得以终结,是五年前扶贫政策的落实,一个好心的上市大集团给恰克热县投资了一百三十八个亿。一百三十八个亿,这个天文数字让恰克热彻底改头换面。

      李海言坐到了书桌前,把王京给的手提袋里的东西一一掏了出来,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翻东西的声音,和用笔在纸上写字的时候发出沙沙声。

      这个方向,让李宏看不见李海言在搞什么,他心里烦的很,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干啥呢?”

      李海言说,“我写个报告。”

      “干啥用的?”

      李海言又不是班主任,也不是办公室的,她就只是一个代课老师,平时上班内容就是站在门口接孩子送孩子,打扫卫生和给孩子打饭,她这样的要写什么报告?

      李海言其实也不太愿意告诉他,李宏自打出事之后,脾气就变得阴晴不定的,好的时候会说对不起她,说自己害了她,劝她别管自己了,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改嫁。坏的时候又说李海言嫌弃他,说伺候他不够尽心,说李海言白眼狼,对不起他爹妈当年把她抱回来养,斥责李海言说要是当年没把她抱回来,她一定会饿死在邓家。

      李海言闷闷的说,“让写幼儿园这两年都干了什么,说是明天有领导要过来检查。”

      李宏声音尖锐,刺耳的厉害,“谁让你写的?咋你们幼儿园办公室没人了,轮的着让你写?”

      是啊,哪轮得着让李海言写,要写也是办公室那帮人写,再不行底下还有各个班的班主任,实在再不行,代课老师也有好几个,那擎轮得到李海言了。

      李海言有些紧张,但还是故作镇定的说,“就是办公室的主任让我写的,说如果我写好了,没准就能跟上面申请给我办转正。”

      她不擅长撒谎,一撒谎,说话时的声线就会有些抖,就会暴露她的心虚,李宏跟她在一块二十多年了,了解她胜过了解自己,但这一次可能是李海言说话声音有点小,再加上她自己也尽量控制了,所以李宏才没有听出来。

      看李宏没有再继续追问,李海言松了口气。如果李宏要是知道这是王京让她写的,指不定又要说出什么不碍着的话。

      她心有余悸,埋头整理那些文件。

      其实王京把东西给她的时候,说的还是太轻松了,两年的资料攒在一起,实在过于庞杂,对家长的宣教活动也只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李海言本以为自己弄到晚上十一二点也就差不多了,可弄起来才发现,十一二点根本弄不完。

      夜里李宏醒了尿了三次,次次都看见李海言还在埋头苦写,他有些愤怒,想骂李海言别写了,想让她看看都几点了,可是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

      他残废了,现在全家人都指着李海言那点工资活命,如果她能转正,孩子们将来上学,起码不用太发愁了。

      天光破晓,村里的公鸡叫了,李海言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她眼里透着血丝,面色苍黄,把台灯关上,也没上床去睡,就那么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看着她单薄的后背,李宏心里五味杂陈,他就那样瞪眼看着天花板,一直瞪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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