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的猫》辛夷污

1、河中人

　　“那里好像有什么，楚大郎你看看那是个啥。”一个少年朝对岸的伙伴喊着，小跑着朝河边靠近。
　　这次大水可从上游冲下来不少东西。
　　上次他们捡回去好些个木头，这些个木头晒干了可是很耐烧的，但除了木头，还有好些个破布渔网，死鸡死鸭，甚至还有死人。
　　看样子，那个东西，怎么像是个人呢？

　　楚大郎胆子大得很，他光着脚，踩着石头摸过河去，看着被石头拦在河滩上的那抹影子，果然是个人。
　　他捡来根树枝将那人戳得翻了个身，露出一张已经被河水泡得惨白的脸来。
　　楚大郎皱了皱眉头，本以为是个死人，他起身正打算找大人来把这尸体从河滩上拖走，再泡下去，那可了不得。
　　但就在他起身的一刻，那“尸体”的胸膛似乎轻微的起伏了一下，楚大郎惊讶了片刻，但马上意识到，这人要是不救，或许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当即伸出手来，拖着那个男人的的领子将他拖出了浅滩，他朝着杨二狗挥了挥手，大喊道，“二狗，快去把杨老爷子找来，这人落水了，但还活着！”

　　二狗子从小眼神不好，只隐隐约约的看出那是个人影，但是究竟什么个状况他也不是很清楚，但他也知道这事要紧，拔腿就往村里跑去。

　　过了好一会儿，杨老爷子才带着人，牵着牛赶到。
　　大水牛被人牵着，驮着杨老爷子过了河，杨老爷子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一眼就瞧出对方的左腿有些不太对劲。但眼下更要紧的是把他肚子里的水弄出来，这人都泡了这么久了，能捡回条命都算不错了，这腿怕是好不了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就叫人将这人脸朝下的弄到牛背上去，然后让那牛缓缓地走着，促使那个男人将肚子里的水吐出来。
　　走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那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忽然皱了皱眉，接着张开嘴，吐出一摊水来。

　　杨老爷子见状长舒了一口气，这人的命还算好。
　　前些日子那些个从上游冲下来的人，他们被发现的时候早凉透了，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只能草草安葬，这人比起那些个，真的是要幸运的多了。

　　大水牛驮着那个男人，慢悠悠的往回赶去，杨老爷子跟在后头，楚大郎和杨二狗跟在水牛旁边，两个人好奇的打量着那个男人。

　　“楚大郎，这人你说他是做什么的？”杨二狗忍不住伸出手扯了扯那个人的袖子，“这还是绸子的衣服，哇，能穿绸子做的衣服，那该是多么富贵？”

　　楚大郎若有所思的望着男人身上这件已经不成样子的衣服，看着杨老爷子帮他腿上固定的夹板，叹了口气，“什么富贵不富贵的，能活下来就是最好的了。”

　　杨老爷子闻言笑了，“楚大郎就是和我家二狗子不一样。”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个男人，他似乎醒了，男人费劲的抬了抬眼皮，茫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眼皮又落了下去，看样子是又昏过去了。
　　“这人看起来瘦，没想到底子还行，看上去是活脱脱饿瘦的，不过也是，洪灾嘛……”杨老爷子轻轻地拍了拍大水牛的屁股，“这年头，日子可真难过。”

　　楚大郎和杨二狗子跟在，杨二狗子没心没肺的折了根柳条，抽了抽水牛的屁股，水牛也没生气，只是摆了摆尾巴，哞了一声。
　　杨二狗子没心没肺的傻笑着，但楚大郎却皱着眉头，久久的没有舒展开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杨老爷子瞥了瞥两个小的，乐呵着，又转头看向那个男人，他已经把水吐出来了，这时候气息已经平稳很多了，但是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发热风寒肯定是难免的了，再加上身上其他伤口，现在又晕了过去能不能挺下来还真不好说，那真是够呛。

　　苏秦不知道自己在哪，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会冷一会热，他的脑子里仿佛有很多片段闪过，让他头痛欲裂。

　　他只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的，仿佛又回到了那里。

　　天空被一片血红的霞光笼罩，朝阳升起，照亮了大地，却没有人觉得庆幸。
　　他被层层叠叠的尸体护在底下，血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让他近乎无法呼吸。他艰难的从底下爬了出来，茫然的望向四周，满眼可见的只是那些触目惊心的尸首。
　　他的一条腿似乎不太对劲，但苏秦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站在原地，愣愣的望着那一片片尸山血海，土壤都被血迹染得黑红，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
　　苏秦回望着自己刚刚爬出来的尸山，那是他的部下，是父亲给予他的亲卫，是他亲自带领的将士，而他，是他们口中的小将军，他本该站在他们身前，率领他们上前杀敌。可是，他们却用自己的身躯，抵挡着那万千箭雨，为他筑起一道铁盾铜墙。
　　最上面的，是苏秦亲自任命的校尉，他刚成为校尉时那爽朗的笑颜似乎还在眼前，可此刻，他却静悄悄地躺在那里，被一把长枪固定在了尸山之上。

　　苏秦收回了视线，看向了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砍下了那么多敌人的首级，但他却没能够用这双手去保护他的部下，去保护他的将士，甚至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那贼寇用长刀斩落父亲的双臂，再将他的头颅抵在长矛之上，看着那些贼寇发出哄堂大笑，听着他们的将士发出哀鸣与怒吼。

　　那夜实在是太漫长了，无边的血色与死亡交织的愤怒与恐惧仿佛无边无际，他只知道盲目的挥剑杀敌，身前的敌人一个又一个倒下，身边的战友又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苏秦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只是在想，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了下来，而不是随着那十万大军的亡魂一同埋于九泉之下，为什么不随着父亲他们而去，但是，他又必须活下去，他这条命是那些将士们拼了命守下来的，他有什么资格，说放弃就放弃？

　　他又是怎么拖着一条废腿走回关州城的？

　　苏秦记不太清了，后面的事情断断续续的，他们仍称呼自己为少将军，但是大将军已经不在了，毕竟他们苏家除了他都已经悉数战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但他们都知道苏家军全部战死，只有少将军完好无损地“幸运”存活。
　　他也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是谁站在他的身后，将他推入滚滚长江之中，他又是怎么在那湍急的水流之中活下来的，现在又身在何处？
　　所有的片段杂糅在一块，令他头昏脑涨的，接着一阵恶心涌了上来，他忽然睁开眼，吐出一摊酸水。

　　“醒了，人醒了，爷爷——”一个少年跑出了房间，苏秦望着少年的身影，皱了皱眉头，他本想起身，但无奈此刻身子实在是太过虚弱，他甚至无力坐起身来。
　　他只是躺在那里，瞳孔涣散的望着年久失修的漏风的屋顶，阳光从瓦片缺失的漏洞里透射出来，照将在他那苍白又麻木的脸庞之上，只见他的瞳色极淡，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宛若金瞳。他似乎被阳光照得不太舒服，又闭上了眼。

　　而少年带着他的爷爷赶到了，男人闻声又睁开了眼。

　　杨老爷子和杨二狗看着面无表情的男人，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你都躺了一天半了，我都担心你熬不过去，”杨老爷子给他诊了诊脉象，“还好，高热退了，你身子还虚，且放心在我这养着就是——小伙子，这日子不好过啊，你也别太难过，这天有不测风云，只有活下来才最重要。
　　这天灾，谁也无法预料不是”

　　苏秦没有回应，只是垂下眼眸，安安静静的，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杨老爷子又交代了一番，让他好生静养，接着就离开了。

　　苏秦闭上了眼睛，忽的嗤了一声，他竟然又活了下来，这是否就是天意？
　　他不想苟活，可偏偏却又活了下来，该说他是命好，还是说他命硬呢？

　　又过了几日，苏秦已经好多了，虽然他的左腿算是彻底废了，但在他看来，这条命已经是捡回来的了，所以这也算不了什么。

　　“小伙子，这么多天也忘了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可还有什么人？”杨老爷子端着一碗番薯粥走了进来，搁在了桌子上，转头看向了苏秦。

　　他低着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了，我姓苏，名怀庸，不过一介书生罢了，我是从北边来的。”

　　杨老爷子叹了口气，这年头，战事不断，最近这不少地界还都闹起了洪灾，谁家日子都不好过，好多人家都是一夜之间就遭逢大难，苏怀庸怕不是也是如此，“那苏先生可有打算？”

　　苏怀庸看着杨老爷子，抿起嘴摇了摇头。

　　“那莫不如留在我们清河村吧，原先我们村也有个王秀才，他前些年考上了举人，捐了官，离开了村子去隔壁县上任去了，你不如留下来做个教书先生，多少也能赚些束脩。”

　　苏怀庸愣了愣，没有想到杨老爷子会提出这般建议来，他思考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那感情好，苏先生，到时候您开学堂，我就把二狗子送来，这孩子老大不小了，也不爱跟我学医术，未来没个着落，读点书也好，识几个字还能去镇上酒楼找点活计。”杨老爷子颇为欢喜，“对了，粥还是快点喝，别让他凉着了，苏先生好好休息，把身子养好了才是要紧事来。”